花千树 第六十五章飘零燕二

    李府书房里传来了魏清意呵斥别人的话。经她之口骂出的话虽不算毒辣，但震慑作用却一点不容低估。为花千树办成了一件大事本应春风得意等着被夸奖的何曲让，如今只能低着头默默听着魏清意的呵斥。

    几年下来，他对座上女子的脾性已有一些了解。她轻易不会骂人，但假如有一天真的骂了，被骂之人无论是否承认过错，都一定不能顶撞。否则，迎接他的只会是六国间频繁的调动。何曲让好不容易才在都阳城找到了情投意合的女子，此时怎愿远调？所谓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对于魏清意的指责，纵然心中委屈，何曲让还是照单全收了。

    手下的人搜集户部收受贿赂的证据从而将胡蝶衣的养父害死这件事，是魏清意从未想过的。得知何曲让盘下的店铺与胡蝶衣有关后，魏清意气闷之下把自己关在了书房。一天一夜过去后，她本想让人通知何曲让将店铺还给胡老板，再按照她修订的计划重新物色另一店铺行动，岂料却被告知胡老板在户部办事处身亡的事实。

    李府上下从未见识过新来女主人骂人的本领，今天倒好好见识了一番。厨房几个丫鬟一时无聊，开始讨论新主人的行事作风。最后大家统一认为魏清意是个深藏不露的姑娘。

    “这位新主人表面看来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其实骨子里几乎每天都在骂娘骂街骂我们！”

    “月筝，你倒说说刚才听到什么了？”一人疑惑地看着月筝，她觉得她说的话太过了，新主子为人低调心地善良，怎么可能会每天都在骂人呢？忽然记起月筝曾经被叫去给这位主子梳头，后被嫌弃手艺跟不上潮流，恐怕是月筝对主子怀恨在心，这才落井下石，有意诋毁吧。

    “没听到什么。何先生一会说胡老板，一会又说琴行什么的。我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就被影发现了。他狠狠地瞪了我两眼似乎要开门出来打我的样子，于是我赶紧跑了。”

    “没听到什么，干嘛乱说？”另一个丫鬟趁机酸了月筝一把，她本来不讨厌月筝，但见她如此不待见新主子心中忽然来气。

    “你听到何先生说胡老板？”金箫取过刚洗完的几个瓷碗，用干布擦掉水渍继续说道：“我倒听到小姐说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又提起了青鸟盟。”

    “姐姐，您们说这位小姐究竟是干什么的呀？老是神神秘秘的。这院子也是神神秘秘的，偶尔来几个陌生人，还总穿着奇装异服……”玉箫刚进李府不久，对府中一切都感到好奇。

    “还有一个问题，我憋在心里很久了。你们说李府的主人究竟是谁？是可以随意命令我们做事的李少爷，还是让刀光剑影及护院大哥听命于她的魏小姐？”时至今日，玉箫一直很在意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的答案直接关系到她在李府的前途。究竟是对李少爷无事献殷勤得到的回报大呢，还是刻意奉迎魏小姐获得重视更多？选好了目标再下手，才能保证百发百中。

    “这里是李府，主人应该姓李才对，但据我连日来的观察，发现李少爷似乎也是要听命魏小姐的。各位姐姐，我说的没错吧？”玉箫试探性地发问，希望从这些人当中了解到更多关于两个主子的信息。她至今不明白给她付工钱的李少爷为何要她死心塌地听命于魏小姐。

    丫鬟们不约而同地白了玉箫一眼，心想新来的小姑娘就是不懂事，这里是李府，主人当然是李少爷啊。魏小姐来都阳城才几个月，李府怎能由她做主。至于玉箫说魏小姐整天神神秘秘的，府里的丫鬟倒没怎么察觉。

    李府仆人大多是在年幼时就被卖进府，他们从未在别的人家里做事，因而一直以为大户人家的运作都跟李府一样。每当李槐出现在家中，府里一定会迎来各种各样的陌生人，其中不乏奇装异服打扮者，听管家说他们来自大旸国以外的国家。如果魏清意的日常算得上神秘，那么经常一声不吭就消失不见的李少爷便是名副其实的怪人。

    “妹妹们可都别再胡思乱想啦。你们还记得少爷曾经说过的话吗？”知礼的语气从阴森转向严厉，“任何人等均不得将府中的情况向外人提起，更不能私下讨论主子。新来的主子也是主子！这一点，你们可别忘了。”

    之所以被选中为魏清意的贴身丫鬟，知礼靠的可不只是年龄资历。曾为韩府旧人的她，对魏清意及花千树一众干事的事有了大概认知。放下三瓶桂花酿后，她仍没有转身出去的打算。室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一句话堵在喉间，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嘴巴长在你们身上，要是你们自己控制不了，自然有人来帮你们控制……”犹豫片刻，知礼还是将这句话说了出来。有些话关系到某些人的生死，绝不能因为尴尬的气氛而被埋没。

    “知礼姐姐，你这话是什么意……”

    “思”字还没来得及说完，玉箫的嘴已被一块红枣糕塞住。月筝姑娘真机灵，知礼不由得朝她笑了笑。随即信步走来端起岸上炖盅，炖盅里放着刚煨好的木瓜炖雪蛤。府里来了贵客，她再不回去，恐怕就要被客人投诉了。

    走出厨房以后，知礼故意贴着墙边慢慢地移动脚步。一些话，不应该出自她的口。而那些明明应该被知晓的话，一旦发现有的人竟然不知道，自然会被重新提起。

    才刚走出几步，果然就听到几个丫鬟七嘴八舌地给玉箫讲起哑巴园丁的故事。管家和知礼都知道，哑巴园丁的谣言不过是李槐的恶作剧。刚开始，大家都说李槐无聊，那个园丁本来就是聋哑人，干嘛非要说是李府发现他出卖主人隐私后被他毒哑呢。这明摆着有损他儒雅公子的身份。可李槐却说身份乃身外物，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没想到这个恶作剧竟然真能派上用场。谣言比利剑可好用多了！利剑可以堵上一个人的嘴，谣言却能堵上一群人的嘴，既能让人心生畏惧，也能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主子，我不明白你为何会生气。以胡蝶衣的性子，她一定会用尽办法状告户部，更何况她还有青鸟盟这个大靠山。只要青鸟盟出面，户部受贿案就一定会被推进。这不正好符合我们的预期吗？”

    被魏清意莫名其妙训斥了一顿以后，何曲让仍然坚持自己的做法。当初林朝阳让他对老胡斗笠店下手，他也曾有所疑虑。后来得知胡蝶衣就是胡老板的养女，他才恍然大悟。青鸟盟富可敌国，自然不怕户部派人暗算。一旦青鸟盟出面要求朝廷给胡蝶衣一个交代，皇帝生怕得罪天下第一大帮，自然会派人查个究竟。只要商团从中做点手脚，户部受贿案就会慢慢浮出水面。

    胡老板意外死亡，并不在林朝阳和他的设计之内，主子又何必发怒？

    “算了，人死不能复生。”魏清意心中一酸,她尊重青鸟盟不干预政治的态度，因而从未想过利用它半分。每次制定复仇计划时，都尽可能将与青鸟盟有关的人物排除开去，没想到最终还是将它卷了进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无法挽回，她只好再次强调：“凡事和青鸟盟有关的人，都不得伤害。记住了吗？”

    “记住了。”

    “下去吧。”

    “青鸟盟可是他的王国，他会恨我吗？”何曲让走后，魏清意喃喃自语道。

    偌大的书房里并未传来一丝回响。

    “事已至此，怨谁都没用。既然关系到蝶衣姑娘的亲人，青鸟盟断然不能放任不管。”胡老板被害，并不只是京兆尹的错，范正说出不能放任不管的话，便代表了青鸟盟正式向户部宣战。但设有情报机构的青鸟盟早就知道户部并不简单，范正皱起眉头掀开盖在胡老板身上的白布。

    “范二，查出那位何姓老板的底细了吗？”事情已经过去了几个时辰，作为青鸟盟最高领导者，范正自知不能问他“有没有派人追查何老板底细”这种低级的问题。

    “已经派人去查。”得到预期的回答后，范正点点头。说话的人却摆出了一副你怎么不继续往下问的模样。等了一会儿，还不见范正开口说话，范二连忙补充道：“根据坊间传言，基本确定此事跟魏清意那个婆娘有关。”

    说出“婆娘”二字的时候，范二故意侧过头来看范正的脸。他嘴角轻微动了动，却并未表现出要打人的倾向。

    “管家，”布好饭菜前来叫众人入座的范愚亮刚走进大厅，就见到了正中央那具尸体，厅内的气氛因为这具尸体而变得格外严肃。他不敢贸然打破这种严肃的气氛，只好乖乖候在门边。听到范正喊话，他赶忙应是。“让工行手艺最好的木匠给胡老爹打一口金丝楠棺木。”

    “盟主放心，傍晚时分已吩咐下去。”

    青鸟盟的职位之所以受人追捧，不仅仅因为它是一个唯才是用的机构，更因为它能为员工提供别的地方无法提供的福利待遇。这里所说的福利待遇，并不只是它向员工支付的丰厚薪酬。青鸟盟承诺，会负责堂主及以上职位的骨干人员及其亲属的生老死葬。

    当然，世上没有免费的馅饼，这句话放之四海而皆准，青鸟盟也绝不会是个例外的地方。在一定程度上，青鸟盟的承诺等同于跟一众骨干签下了生死契。

    无论行动多么危险，青鸟盟都会鼓励这些骨干勇往直前。为了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青鸟盟更用霸道的口吻说出了以下这段话。

    “放心，你要是死了，盟里替你收尸！”

    “什么，你担心亲人无人照顾？”

    “快别开玩笑了。你直系亲属的生老病死，盟里自然会承包，你只需安心做事即可。”

    夜已深，月亮被乌云笼罩起来，都阳城四通八达的街道和巷子徒增了一丝阴森。天空中偶尔有几抹黑影飞过，午夜仍未入眠的人误以为那不过是夜里觅食的蝙蝠或大鸟，惊呼一声后赶忙回屋关上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