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穆在何屹家的卫生间,简直要觉得这是个女人住的地方。盥洗盆、马桶都没有什么污渍、锈迹,都好像是全新的,没怎么住人的感觉;用了三分之二的洗手液瓶上,按常理应该有很多水渍,但也没有,只属于一个人的牙刷杯子、剃须刀等物都干净整齐地罗列在那里。他心想这个人肯定是有洁癖。
但还好何屹的性格很随和,江子穆同寝还有一个不太招大家待见的男生,似乎是学霸级的,他们全寝室最小,人也长得不错,可就连那个小弯弯也嫌弃他。因为那个号称是老家某个寺院什么法|师座下皈依弟子的人,说起来也是个奇葩,比如每天早上很早起来,他要念一百零八遍佛号,要考试了就念文殊心咒,大家轮流买饮用水回来,他也说里面有n多虫,得念咒净化一下。同寝的几个哥们就给他起个外号叫菩提老祖。
菩提老祖他自己电脑里有佛历,看着日子吃素,也劝寝室的人少吃肉,原本清汤寡水的哥们儿开个小灶打牙祭,他就在一边念往生咒,说是要超度那些鸡羊鱼虾之类的,不然人间要起刀兵劫,超度完了他也不客气,才凑过来一起吃。加上平时又对零钱支出等事很是计较,说是不想背因果,该谁的就谁的谁也别欠谁的,慢慢的跟大家也就面上过得去,没别的几个人那种很要好的关系了。
对比下来,江子穆只是接触了何屹几个小时,就发现他这人身上没那么多讨嫌的毛病。他自己吃素,但不强迫别人,也不说教,一切顺其自然,爱干净又细心,性格挺招人喜欢。洗了把脸之后,没好意思用何屹的毛巾,随便用几张纸巾擦了擦,发现自己眼睛有点红,感觉很疲惫,对着镜子呆呆地走了好一会儿神,叹了一口气才出来。
“到此为止,还缺一部分资料,就是你离开栌村,直到尹芳仪老前辈过世这段时间的成长经历。如果有些属于你的隐私,可以不说,但这事和你有关,希望你能尽量多回想起一些有用的细节。”何屹的诚恳,让人感觉无法拒绝。
“老穆,明儿我们干脆去拍个录音笔吧,有时候大家说的录下来,再整理,不是方便点儿么?”尹卓冉见江子穆点头,就继续说:“上次我们整理到我在柳丫家窗根底下看的事,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害怕,特邪门儿,你刚才也看了,这个可能就是你说的外五行客的什么仪式。那次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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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卓冉那晚从柳丫家惊魂逃回之后的第二天,生平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父母。父亲是个有军|人气质、身形伟岸的大个子,母亲没有大家闺秀那种娇气,是个性格火辣做事爽快的女人。这是关于父母的事,至今已有点模糊的记忆。
外婆还是陪尹卓冉住在中间那个大屋子,特定的日子回小黑屋过夜。东侧那间以前闲置的房间收拾出来之后,给她父母住。当时她太小,既不知道男|女|之事,也无从对比,天然地觉得父母就应该是那么分|床睡的。直到后来长大,想起这些细节,才暗自纳闷,不知道为什么父母虽然在同一个房间,但会睡在两张床上。
对尹卓冉来说,生命中凭空出现了父亲和母亲,是新奇而疏远的。大概过了好几个月,才真正接受了他们。那两年的时光,虽然住在山脚下的破土房里,但长大之后回忆起来,总觉得那是人生中,遇到江子穆之前,最温暖、幸福的两年。
那两年给她的印象,就是父母非常忙,每天早出晚归,长时间在镇上;外婆也变得很忙碌,好像没事儿就往后山上跑。尹卓冉有几次偷看到,父母和外婆在小黑屋里小声议论着什么,母亲手里还有很多不认识的古怪东西。但尹卓冉在的时候,全家人都呈现出一种和乐、平静的生活状态。
第二年刚入冬,父母说要出行,和尹卓冉匆匆告别。两个月之后,外婆带回两个坛子,那是尹卓冉父母的骨灰。外婆只是告诉她,爸爸妈妈因为工作出了事故,然后独自把骨灰坛送上山,谁也没有哭,尹卓冉记得那个冬天的印象,只有安静,死寂,没有语言,没有眼泪。
在这期间,尹卓冉也去找过几次柳丫,但柳丫远远一见她就跑了,还有一次被柳丫的爸爸恶狠狠地骂着警告过,也就永远失去了这个命运悲惨的小玩伴。
凭空出现的父母,又这样凭空消失之后,外婆就带着尹卓冉来到了镇上。离开前的那天晚上,外婆独自出去了好久。之后,这才让她和别的小孩子一样,开始了上学的正常生活。搬到镇上、后来又到县里、市里,尹卓冉就再也没见过姥瓮和那套五行衣。唯一被带在身边的,就是外婆那个神秘的木箱子。
长大懂事后的尹卓冉,在学习方面一直徘徊在中上游,外婆倒也不施压,很多小事都很放纵她,只有太离谱的时候才会厉色管束。尹卓冉偶尔还是会问起小时候的事,父母的事,外婆都笑而不答,只说:“过去那么久了,别提了。以后要当个好人,安安静静过日子。”
初三那年,有次不知道因为什么,尹卓冉头痛欲裂,竟像是小时候被蛇咬了一样钻心地疼。外婆也没送她去医院,而是从木箱子里翻出一个小布包,里面都是以前当供品的阴阳米,她只用了几颗而已,用布条压在尹卓冉的脑门上缠住,嘴里念着熟悉又难懂的怪话,等尹卓冉睡了一觉醒来,头痛好了,那些米都变成黑得发亮的颜色。
她知道问外婆这些事都得不到答案,那时就觉得外婆应该懂很多奇怪的民间偏方,没往别的地方想。后来的高中时代,因为被别的同学欺负,她慢慢地和几个半|混|子性质的学长玩到一起,有了他们当靠山,喝酒打架、欺|凌弱小的事也没少做过。
从学校那种单纯到露|骨的残酷环境中,她已经开始明白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上,弱势的人如果想生存,很多时候需要依附于强者。以至于后来养成大喇喇的性格中,带着两三分的痞|气。这对于佟歌和江子穆那种别人家的乖孩子来说,既新鲜又刺激,刚认识的时候大家聊得深了,说起这些以前学校的事儿,把他们听得一愣一愣的。
高考完之后的那个假期,外婆终于松口,尹卓冉这才知道,原来外婆、爸爸、妈妈和她,四个人之间都没有血缘关系。她只说尹卓冉是被亲生母亲在病终前托付给自己的,后来凭空出现的爸爸、妈妈,都是因为特殊的工作关系,而组成的一家人。
尹卓冉至今都很少被那些脑残电影的桥段感动,不明白一点点事儿,怎么就能让那些姑娘甚至男生哭得稀里哗啦的。这种性格其实在少女时代就已经成形,外婆简单的讲述,没有前因后果,只有陈述事实,对于在“片段”的回忆中长大的尹卓冉来说,其实并没有多少感情色彩。事实上她心里最深处最重要的人,就只有从小陪伴她度过孤独、另类童年的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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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你们会觉得我有点冷血吧。有时候我也挺想我养父、养母,也挺想知道我亲生父母是谁,他们到底都遭遇了什么事,给我这么个破烂的人生,破烂的开始。但也仅限于想想,一个人能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不像你们,还有个亲戚,外婆走了之后,上哪儿打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去?”尹卓冉叹了一口气。
江子穆坐在她身边,轻抚着她的后背。佟歌背对着大家,安静地听着,在阳台门那边抽烟。只有何屹,眼睛里有点湿润。“没关系的,我和你一样,算是个彻头彻尾的孤儿。也许我们的认识,就是为了找到关于我们身世的谜团,现在机会来了,有些线索浮出水面了不是么?我挺欣赏你的性格,很坚强。”
尹卓冉报以微笑,“最后呢,就是去年,我外婆过世之前,我猜她应该是把箱子里的东西都卖了,然后留了一大笔钱给我。她没有多说什么,就是特别舍不得,放心不下我。临终只说别让我往寒冷的地方去,让我爱惜自己。那天邬姨也这么跟我说,吓我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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