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却说盲僧与九素次日一早,到了祭村所在山谷,距祭村尚有数里之程,盲僧忽地停下脚步,扬起头对着前方,脸颊微微抽搐,不知是喜是悲,是愧疚是懊恼。跟着九素看见前方的矮树旁,站着一个浑身黑纱的窈窕身影,不是修罗仙子是谁?
九素屈膝一礼,道:“启禀主人,盲僧大师佛驾光临,婢子就先告退了。”九素顿了数息,不闻修罗仙子动静,又屈膝一礼,悄悄退了开去。
等九素进了祭村,修罗仙子仍一言未发,只望着盲僧,一动也不动,像一座雕像,但浑身流露出的滔滔煞气,绝不负修罗之名。
盲僧遁入空门二十载,禅定养气的功夫颇有小成,就在这片刻之间,诸般往事涌上心头,气息为之一乱。
高手之间,一厘一毫的起伏不定,就是老大的破绽。修罗仙子是高手中的高手,良机一现,瞬间发动了攻势。大股的气流袭向盲僧,中途化作根根翎羽的虚影,如骤雨如冰雹,快逾劲弩,迅胜强弓,无孔不入,无隙不乘。
盲僧不躲不避,也无处可避,无路可退,双手合十,金刚护体真气霍然而起,结成一道光璧,护住周身,下一息,密集的翎羽虚影撞在光璧之上,宛如雨打芭蕉,沙沙作声。
几乎同时,两柄柳叶细刃,也切到盲僧的护体真气之上,就像石子投湖,将盲僧宝光辉灿的护体真气,打的如涟漪般晃荡。
修罗仙子占的先机,得势不饶人,双剑疾抖,瞬间不知刺出多少剑,盲僧体表的护体真气如冽风中的火焰般晃动,数息之后,光芒黯淡,竟要熄灭了一般。
盲僧知道修罗仙子的脾气,她素来记仇,恼火暴怒也是情理之中,受她几剑也是应当应分,岂敢有躲闪还手之举。
但二十余载的积怨,几剑又怎么能够泄的干净。在修罗仙子心里,托付终身的情郎竟然信不过她,竟而反戈相对,伤痛之深,非千刀万剐不能解恨。她原本拟好了一大套的计划,大耗心力琢磨出一路特意针对萧如瑟的招术,如何批虚捣亢,如何诱敌制敌,要在他得意的哪一招上突发奇兵,一举擒敌,这个流程在心里演练了千百遍,跟着怎么出言讥讽,怎么剖析揭露舍利子下落,怎么敲砖定脚,事实俱在,不容置疑,叫他必定口服心服,再狠狠折磨一番,待心头的气出的七七八八,最后才带他找到舍利子,看他无言以对,惭愧懊悔不及的样子。
谁知盲僧只是默默挨打,又过数息,盲僧嘴边已然溢出血迹,脸上却有解脱释然之意。
修罗仙子不由微一恍惚,遥记当年,在三墟秘境中,他也曾是嘴角一斜殷红,挺身相护,回眸一眼,恋意深埋,心曲互通。那灵犀相生的一顾之后,面对扑面而来的大凶险,他也是这样解脱释然的神色。跟着往事纷至沓来,在那之前她是如何赌气负意,苦劝而不理,偏向虎山行,而招惹祸端,以至两人陷入困境,九死余生。
眼看盲僧呆立若木鸡,大出意料,加之往事不自禁纷扰,修罗仙子口中喝道:“臭贼秃!你还不还手!真以为我对付不了你吗?”手里反慢下几分。
盲僧压力稍轻,金刚护体真气暂无熄灭之虞,叹了一口气,道:“老衲眼盲心盲,更不是你对手了。动手与否,结局没半分差别。”
修罗仙子道:“你眼睛不瞎,难道就胜得过我吗?我也闭着眼跟你打,叫你输得心服口服。”又道:“我也闭眼了,你还不出手!”话一出口,就知不妥,泛起些惴惴之感,似乎心思被萧如瑟猜到,落了行迹。其实这话也未必能让萧如瑟多想什么,寻常武者修士,潜心钻研对手招数漏洞也是平常至极的事情,她在怕什么,她自己也不知所以然。
盲僧摇了摇头,并不答话。修罗仙子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恼怒,手上加紧。那两柄细刃宝剑,原是她双翎所化,不仅坚韧合用,又剧毒无比。盲僧护体真气摇摇欲坠,小半是修罗仙子凌厉攻势之故,大半则是被孔雀翎上剧毒所腐蚀。
她设想里原本也有将孔雀翎之毒浸入萧如瑟体内,再救他活命,死去活来的煎熬剧痛,非常人可受。但萧如瑟若再不避让,只怕也不用等修罗仙子在招数上胜出制服,就要被孔雀翎之毒所侵。修罗仙子二十年来,桩桩件件谋划的周全,整套流程不折不扣地实施下来,才算把仇报得淋漓尽致。
这时陡然出了意外,就像娇气蛮横的小姑娘,从年头盼到年尾,盼到的新衣裳,竟然破了个洞。焦躁气愤之情,可想而知,破口喝道:“当年和戒律堂那几个老贼秃一起对付我,你就下得了手!你现在怎么不打了?”话刚说完,自感口吻像极了小情侣间的嗔怪和吵闹,未免失了刚硬狠戾。这可又是她的错觉,盲僧却一点也没听出异常来,脸上现出无限懊悔负疚之色。
修罗仙子挖空心思,殚精竭虑,想出诸般狠毒手段,亦不过达成此企图,不由微觉茫然,无从下手。
她忍不住又打量盲僧几眼,只见他眼窝凹陷,面容愁苦,神色愧疚,越看越是怜爱,像有小锤在她心上敲打,坚冰层层碎裂,露出内里柔软细腻的情丝,手里的细刃也没了凌厉之意,越打越不成章法。修罗仙子待要硬着心肠,却怎么也收拾不起愤恨怒意,转而觉得羞愤难当,心想:我招式绵软,手下留情,岂非显得我旧情难忘,我苦心孤诣二十年,潜藏暗查,他竟然这等超然,这臭贼可恶至极,定是仗着我……仗着我不敢下毒手,这才有恃无恐,他当年敢得罪我,便是因为如此了,我今日怎地还恁地糊涂,修罗仙子拼了命将思绪往二十年前,刀剑相对翻脸诘问时的画面上引,心底的疼惜之情却控制不住地泛上来,盖过怒意,毒辣锋锐的双剑说什么也挥舞不出,七情交集,心神剧烈翻滚震动,哇的一声,竟然哭了出来,叫道:“臭贼,你欺负人。”
二十余年前,她便想说出这句话,但总有一股委屈要强的劲头作祟,反而口出不逊,说出一番赌气反话,而那时他威严肃穆,冷面峻色,更有戒律堂的老僧在旁,那样的场面也绝容不下软言软语。时隔多年,终于在这一刻,将郁积经年的苦楚委屈倾吐了出来。
盲僧闻言则如当头一棒,什么是色是空,什么有相无相,什么虚幻泡影的禅机佛理,统统破了个一干二净,冲口而出道:“你……好吗?”脚下蹒跚趋近了几步,伸手就要搂住修罗仙子,离着数寸距离,停了下来,双臂轻轻发颤。
这一刻修罗仙子修罗之名半点不实,倒像撒娇胡闹的孩子,遇到了溺爱的慈母一般,恃宠纵情,哭叫得放肆:“臭贼,你就会虚情假意。我好不好,关你什么事,你有一天想过我么。”
到这时,她情难自抑,什么复仇之想,雪恨之念,登时一扫而空。似嗔似怒,似埋怨似诉苦地“哼”了一声,往前一倒,投入盲僧怀中,又伸手在盲僧背后不住地捶抓掐打,泪珠滴落,心里却有久违的安宁愉悦。
但修罗仙子本性并非温婉,如此表明心迹,只是片刻,便自觉难堪不已,下意识就想挽回场面,恢复了冷酷的模样,揪起盲僧领口,冷声道:“姓萧的,你自毁双目是怎么一回事?是说后悔认识我么。”说完数息之后便知谬误,往日里,她耿耿于怀,念念不忘的便是萧如瑟如何向她审问舍利子的下落,见疑之意昭然若揭,继而就联想他负心薄情,终于一叶障目,直往这条思路上走,这会儿壁障一去,念头闪动如电:他若真想捉捕我,只需让戒律堂众僧布阵合围,普渡禅院的罗汉困阵何等精妙,有备而来,又岂会无功而返,他自己守在阵外,便可稳操胜算,他为什么要来多此一举。他……他这是在想我通风报信?那么他自毁双目之意便不是误结我为伴侣,而是自谢其罪于师门,其中多半还是私放我的罪了。
想到此处,修罗仙子心里幡然悔悟,加倍怜惜萧如瑟,终于又弱了口气,道:“臭贼,你……你……”便屈指成钩,对准自己眼皮,却被盲僧伸臂格住,道:“你这又是何苦。所有罪孽老衲一人承担就足够了。”
修罗仙子本性又起,下意识道:“我爱挖我眼珠,关你什么事?”
盲僧道:“你别……”
修罗仙子截口道:“我就爱无理取闹,我就爱胡搅蛮缠,你待如何?”
这也是她二人斗惯了的口,修罗仙子话刚落下,便是一滞,顿了顿,兀自强辩道:“你爱做和尚,爱自伤双眼,你又何曾问过我,那你凭什么又要来管我。”身子扭动,就想脱出盲僧怀抱。但不知是盲僧箍的太紧,还是她扭的有力无心,总之仍是搂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