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现下已接近年关,天气冻得紧。到了入暮时分,玖渊谷里边开始飘起雪来,纷纷扬扬地下了一个时辰。大雪将原本静谧的玖渊谷裹住,显得更加宁静,只能偶尔听见一些未被冻住的泉水流动的汩汩声。
玄烛从地窖里抱出一个陶罐,轻轻一跃,便跳上了屋顶。
山里许多树上结了冰挂。这会儿在凌天居的屋顶上俯瞰,处处皆是冰雪,映着月光,在这浓郁的夜色中煞是好看。
玄烛将一处的白雪踢开,又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擦了擦,抱着罐子坐在了屋顶上。
抬头望了望躲在薄云后羞涩朦胧的月亮,玄烛皱了皱眉。
素晖酿是吸收月辉的灵气而酿造,固有素晖酿之名。若是月辉强盛,一夜便可酿个半坛子。只是今夜这月光,怕是只能酿个十之一二坛。
十之一二便十之一二吧。
玄烛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刀,在自己的手臂上割了一道两寸长的口子。
鲜红的血液立刻流了出来,一丝银色的液体藏在血液中,慢慢循着伤口边沿爬去。银色液体一触及伤口边沿,便开始一点一点消散,而伤口则以人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生长愈合。
玄烛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匣子,匣子里盛着些藕色的药膏,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玄烛挖了一些药膏,抹在伤口上,原本迅速愈合的伤口立刻停止了生长,却也不再流血。而那银色的液体,则如同失了魂一般,滴落在玄烛抱着的罐子里。
当初那仙界纨绔便是偷偷见了皎兽酿造素晖酿,才想到了那么个残忍的法子,将那些捉去的皎兽挽了舌眼,砍了手脚,来迅速酿造素晖酿。
玄烛望着坛子里那可怜巴巴的几滴素晖酿,盘算着下次见着炙羽是不是该跟他商量一下,夏日月辉强盛,且易见晴夜,夏日便多酿几坛。这冬日月辉羸弱不说,见着月亮的日子都少之又少,便少酿一些。
许是今日受了些惊,坐了一刻来钟,玄烛觉得眼皮沉沉,不出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玄烛忽然惊醒过来,连忙看了看罐子里。
原本空空如也的罐子里,已经积了约莫十之一二的银色液体。
今日的量该是够了,这酿造的法子毕竟是有些伤身,若是再酿下去,怕是明日又要头昏脑涨。
玄烛抬起手臂,欲将药膏擦去,却见原本被自己割开的手臂已经光洁无瑕,那些药膏早就被人抹去。
玄烛四下张望,这才发现炙羽正坐在梨树下的石凳上,煮了一壶酒。
似是早就知道她此刻会醒来,炙羽斟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朝玄烛的方向挪了挪:“尝尝。”
玄烛将罐子小心地抱在怀里,从屋顶上一跃,落在了梨树下。坐下后,玄烛端起酒杯闻了闻,一股淡淡的梅花香气浸入心脾,顿时觉得浑身舒畅。
玄烛仰头将酒喝下,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你倒是毫不客气。”
三个月的时间,玄烛也算是摸清了一二炙羽的脾气。这人虽然看上去清冷无情,但对他们几个却是极为宽容。他手中随意一件物什都是珍贵无比,但对他们却毫不吝啬。
玄烛冲他咧嘴一笑:“咱俩都这么熟了,不过喝了你这几杯酒,你当然不会在意的。”
说罢,又喝下了第三杯。
炙羽望着她那有恃无恐的样子,低头给自己也斟了一杯:“若是须池知道你如此牛饮他的梅仙,怕是会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
玄烛听了差点将口中的酒喷出去,把脸憋得通红才硬生生地将酒咽了下去,却呛得忍不住咳嗽起来。
须池是个五百年前登了仙的仙人,虽与其它仙人相比,修为不见得有多高,但却酿的一手琼瑶佳酿。
这些酒酿不仅名字风雅,香醇无比,还能驱邪健骨,有助修为,自然是千金难求。更何况百年前那须池已经作了古,这些酒酿也成了孤品,至今世上难寻几坛。
玄烛望了眼手中的杯子,咽了口唾沫。
自己刚刚那三口,怕是喝掉了千金,若是换成钱……
炙羽见她那副模样又给她斟了一杯:“放心,他不会来找你算账。”
“……”她是怕须池仙人吗?她只是心疼钱而已!
玄烛战战兢兢地接过酒杯,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
“那个……今天那个人会死吗?”
炙羽抿了一口梅仙:“不会。”
“可我看着你拧断了他的脖子。”
“只是碎了几块脊骨罢了,经脉和喉管都无事。”
玄烛愣了愣。脊骨与经脉喉管交错复杂,能不伤经脉与喉管而击碎脊骨是何等之难,更何况她并未曾见他出过手。
“那……他会怎样?”
“也不会怎么样。”炙羽顿了顿,“神识虽在,五感不存,且不能动弹而已。。”
“……”这还叫不会怎么样?
玄烛盯着一脸云淡风轻的炙羽,又小抿了一口梅仙。
“那他们还会不会再来?”
“多几个人给你修行不好吗?”炙羽垂眸看了玄烛一眼。
给她修行?她命都差点没了好么?
玄烛轻咳一声,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回答到:“好……好……好……”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抬起头对他说到:“那雅山道人们此次前来望州似乎并不单纯的为了捉妖。”
“哦?”
“我听望州的人说,他们似要夺了那望州城主的权。怕是有别的阴谋在。”
“阴谋?”
“我也是听说,不过我在逃出城的时候留意了一下,七八成是真的。只是为何修仙之人也会贪图权利?”
炙羽轻笑一声“你还真是个凡人。”
玄烛不解。
“只有凡人才会以为修仙之人当是两袖清风,心无旁骛。你们皎兽一族千年前几近灭族,侥幸活下来的也都乔装成普通凡人,自是不会了解神魔妖仙究竟是个什么样。”
“一心修心求道的人是有,但少之又少。绝大部分修行之人,凡人也好,神魔也罢,都是为了将别人踩在脚下,拥有更强大的力量。”
“修行窥得天道,所得力量为力量,那人间权势也是力量,不过是两种不同的途径罢了。但为了听上去高尚些,所以那些个修仙凡人,才会将修仙之事说得如此清高。”
玄烛听了,觉得甚有道理,却又觉得哪里不对,脱口问道:“那你这般厉害,也是为了将他人踩在脚下?”
炙羽被她问得一愣,随即大笑起来。
玄烛是第一次见炙羽这般放纵地笑,平日里即使笑也是淡淡的而过。而此刻,那笑容却似是夏日烈阳,明媚耀眼,让这寒夜冰雪都起了暖意。
“我自是不同。”炙羽敛了笑声,但笑意挂在嘴角久久不散。
“有何不同?”
“以后你便会知道,这是天道。就像你一样。”
“我?”
炙羽的目光轻轻掠过她,却不再回答。
玄烛知道这人爱装神秘,他不愿意回答的事情便是缠着他三天三夜,怕也问不出答案,只好转了话题。
“那若是他们真的夺了城,这儿会不会有危险?”
“那也要他们夺得了。”
“怎的夺不了?我今日见着那望州城主杜余炀,就是那个跟在那几个道士身后的缎袍男子,不过就是个普通人。若雅山那群道士真想夺,他岂有反抗之力。怕是能侥幸活着,都该谢天谢地了。”
“说的有理。”
见炙羽认同自己,玄烛有些骄傲地给自己又斟了杯梅仙。仰头喝了下去。炙羽未等她放下酒杯便就着她的手,给她又斟了一杯。
“这不还有你吗。”
“哈?”
梅仙的后劲有些足,玄烛此时已经喝了十来杯,这会儿有些上头,感觉周围朦朦胧胧的。后面还说了些什么,她也听不清楚,只觉着脑袋越来越沉,便翻身睡了过去。
炙羽见玄烛往后倒去,一个闪身,立刻出现在了她身后,让玄烛恰巧倒在他的身上。
忽而一片雪花飘下,落在玄烛脸颊上,融成几滴晶莹的雪水。似是感受到了这突然触碰的冰凉,玄烛皱了皱眉。
炙羽伸手替她将雪水拭去,刚要收回手,却被玄烛双手一把握住。
炙羽感觉到她温温软软的手指,竟让他有些舍不得将手抽离,盯着玄烛的面容细细打量起来。
这眉眼算不得惊艳,却有一种恰到好处的娇俏灵气。白净的面颊在昏暗的月光下添了几分温和宁静。
起初不过是为了素晖酿将她留下,其实在他答应后便有些后悔,她总是咋咋呼呼地吵得他头疼。因为她的到来,这宁静了几千年的凌天居忽然变得吵闹起来。
因为苛刻的魄体修行而咒骂他冷血无情,第一次在一个时辰内赶回凌天居时的欢呼雀跃,想要吃糕点时那一脸的谄媚讨好……
炙羽忍不住勾起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右手被她牵着,左手从乾坤袋中拿出一件披风,手一扬,便披在了她的身上。
玄烛感受到炙羽手中的温暖,睡梦中将炙羽的手贴上脸颊,蹭了蹭,嘴里嘟囔着一些断断续续的话语。
“爹爹……”
骤然听到这两个字,炙羽挑了挑眉,毫不犹豫地将手抽了出来,动了动脚,犹豫半晌,终究还是没舍得移开步子,只是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又小心地将她身上的披风裹好,将她送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