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道歉呢?”看着眼前几乎是跪在自己面前的圣女,白夜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问道。
虽然白夜自己就经常道歉,但是她并不习惯别人向她道歉。
对方跪在了白夜的面前,双手紧紧地揪住了她腰间的衣服,头靠在她的腹部,不停地颤抖着,啜泣着。
“……”对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因此她也不清楚究竟要如何继续下去。
明明应该是和她有关的事情,然而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局外人。
某些她不知道的人或魔物围绕着她做了什么事,但是她却至始至终都只能被蒙在鼓里。
白夜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蹲了下来,伸出双手想要拥抱对方。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着如此脆弱的对方,白夜居然停住了自己的手。
她的内心有一个声音在呢喃着,对方不值得获得她的拥抱。
白夜也不知道心底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并且这个声音像是在她的心里沉淀了十几年那么久远,远到看过去只能看见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然而团子突然趴到了她的身边,看了眼前低着头不停啜泣的圣女一眼,然后便用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盯着白夜。
“我……是不是做错了?”
“……”白夜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不知道对方哭泣的原因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团子的那些话。
“但是啊……”然而团子说出了一句出乎了白夜预料的话,“我觉得你应该抱住她。”
“就像当初抱着我那样。”
白夜惊讶地盯着团子,而团子只是回以一个狡黠的笑容,那双黑白色的眸子在黑暗的走廊里闪着灵动的光芒。
团子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直盯着白夜。
白夜虽然疑惑于团子刚才说的那句话,但是她也意识到了现在有更加需要她去做的事情。
因为,刚才在她心底回荡的,那黑暗而充满拒绝的话语,因为团子的那句话而消失掉了。
于是,白夜重新伸出了手,将对方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就像之前对方拥抱自己那样。
明明对方的年纪在她之上,但是这一刻,对方如同一个孩子般在她的怀里哭泣。
而这一刻,无论是团子还是白夜,都在这阵阵的啜泣中,看见了一个辗转了十六年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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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究竟是什么呢?”
身着黑色衣裙的少女坐在图书馆里,阳光透过巨大的窗户在她身上落下淡淡的温暖。怀抱着一个有着银白色毛发的幼小婴儿,婴儿并没有哭泣,正以一副纯真的黑色眼眸,回望着尚不成熟的少女。
少女只有十六岁,却不得不背负了一个新的生命。
面对从自己身上诞下的生命,少女的脸上并没有欣喜,甚至连可以分给陌生人的温柔都看不见。
只有悲伤和犹豫,爬满了少女那本应充满青春活力的脸。
“人类么……还是……魔物呢……”
少女会有这样的疑问,是很正常的。
少女见过婴儿,哪怕她没有带过婴儿,但是少女很清楚,一个正常的婴儿不应该是这样。
除了让她撕心裂肺的痛苦诞生那一天,少女从未听过婴儿的哭泣。
只要醒着,脸上要么一脸平静,要么一脸笑容。
不会哭,不会闹,安静得像个……不可能存在的孩子。
甚至还努力伸出那如同刚发育树苗一般稚嫩的小手,想要触摸少女的脸。
少女应该笑的,但是少女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少女应该怒的,但是少女无论如何都怒不起来。
少女应该哭的,但是少女无论如何都哭不出来。
她应该笑对手里的生命,那份属于她生命重要一部分的婴儿。但是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孩子抱在怀里是如此的沉重。
并不是因为真的有多少重量,而是压在心头的重量,比她想象的要沉重得多。
她应该愤怒于自己的遭遇,因为那么魔王夺走了她作为一名少女的纯真,用了她都不知道的方法,粗暴地将这一切都推到了她的身上。
但是她已经没有可以愤怒的对象了,那个魔王已经死了,也正是因为对方知晓了自己命不久矣,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
她应该为自己的一切感到悲伤,但是少女的眼泪仿佛干涸了一般,明明内心有悲伤盘踞,却终究无法释放出来。
并非是因为坚强,这些交织的情感没有直接打垮她,而是让她的心陷入了一种莫名的麻木之中。
少女不明白现在要做什么,只是就这样抱着孩子,坐在图书馆里发呆。
那个叫木槿的蜘蛛魔物会定时送来食物,但是少女根本就吃不下去。
她应该做什么?把这个孩子抚养长大么?
少女的知识根本就不足以告诉她答案,告诉她,她手里的孩子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没有哪个人类的孩子出生就有如此明显的毛发,还是银白色的毛发,也没有哪个人类的孩子从出生就会如此安静,如此不需要操心。
这个孩子甚至不会因为缺乏食物而哭闹,甚至不需要少女拙劣地模仿其他母亲喂奶的动作,眼前的婴儿就像根本不需要一般,只是安安静静地睡安安静静地看。
但是这对于人类的婴儿而言根本无法想象。
“你真的……是个孩子么?”
少女甚至无法用常规去判别这个孩子的性别,如果按照人类的标准,那么这个孩子是女孩无疑,这个孩子身上却又找不到和周围那些魔物相似的地方。
除了那仿佛遗传自那个魔王的头发,而孩子的双眸……简直让少女想起了自己
然而,这个孩子根本就不是人类,那明明是人类女婴的脸,但是少女根本萌生不出怜爱之心。
因为这个责任,来得太过于突然,太过于反感。
但是少女没法拒绝,因为无论是那个魔王还是那个蜘蛛魔物,都要求少女将这个孩子生下来。
少女已经完全不想去回忆在那段时间内所发生的一切了,看着自己的肚子越来越大,内心里却没有一点喜悦和期待。
圣女并非不能婚嫁,教会的神职人员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因此少女也想过有一天自己或许也会走到这一步。
但是少女从未想过自己会走到现在这一步,一切的一切都与那曾经憧憬的东西不一样。
当时少女也不过十五岁而已,却承受了超过她年龄的冲击。
最后,少女做出了一个让她自己都惊讶无比的决定。
“对不起……对不起……”
也是让她后来纠结了十几年的决定。
她扔下了这个孩子,趁着魔王城群魔无首的空隙,逃掉了。
将责任,将痛苦,将悲伤,将那些对于少女来说莫名其妙的一切,全都抛下了。
因为这里不属于她,她曾经也想过带着那个孩子一起逃走,但是她甚至不确定人类会不会接纳这个孩子。
那是非人的存在,甚至是不同于魔物的存在。
比起在人类那边,少女内心仅存的侥幸安慰着自己,或许这个孩子在魔物这边能过得更好。
因为人类,一定无法容忍她的存在。
尤其是基于少女的圣女身份,这个孩子一定会遭遇最糟糕的对待。
被当成异端处死,被拿去作为特例研究。
少女一边想着这些,一边逃回了人类的领地,成功获救。
只是,在她安全之后,在她冷静下来之后。
那些责任,那些痛苦,那些悲伤,终于追上了少女。
一个母亲的责任,在人类和魔物的矛盾中挣扎的痛苦,以及少女那纤细的内心想到孩子的未来所引发的悲伤。
或许,无论如何,都应该将孩子带回来的。
或许,那个孩子,就不应该存在于世界上。
两种矛盾的情感所引发的冲突最终击垮了少女的内心,化为了无穷的愧疚和悔意。
然而,少女只能依靠不停地履行自己的使命帮助其他人来麻痹自己,也没有再谈论任何有关婚姻的问题。
因为少女的爱情,以及所谓的婚姻,还有那诞生下来的证明……在那一刻都如风散去了。
而在那个魔王城里所发生的一切,都被那个漆黑的王座,以魔力的方式,刻在了核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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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感觉自己好像看见了什么模糊的画面,听见了朦胧的声音。
但是却又意外地,不想去仔细回想第二次。
虽然不知道刚才看见的东西意味着什么,但是……有的东西,白夜已经不想去追究了。
她是个“魔物”,所以她的内心,不会因为没有切身体会的感情动摇。
但是,正因为她是个“魔物”,所以她也一定能够更加纯粹地去理解某些东西。
白夜轻抚着眼前的女性的手背,什么也没有说。
她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表情,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她只是感觉到了,团子的手指正在轻轻地触摸她的脸颊。
白夜又些疑惑地转过头去,却借着团子头发的微弱光芒,看见了团子的手指上那反射着光的水珠。
“啊……这样啊……”
原来自己……哭了啊……
好像过了这么多年,有什么东西,终于放下了。
自己其实并不孤独吧?白夜如此想到,毕竟木槿陪着她,一直到她长大。
但是果然,还是会缺点什么的啊。
“对不起……对不起……”女性的啜泣声小了一些,但是依旧是在哽咽着忏悔。
“没事的……没事的……”白夜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是僵硬地回答着这一句。
因为白夜真怕再多说什么,就连自己也控制不住了。
她已经体会过什么是失去了,若是能在这一刻找回些什么,也算是一种弥补了……吧?
真的,真的是……
“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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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回来了?白夜呢?”坐在地上的银莲看着一步一步靠近的向日葵,一脸疑惑的表情。
毕竟她没有感受到白夜的气息,在视野如此宽阔的地方,也没有直接看见白夜。
虽然银莲感到有些惊讶,但是如果向日葵都走到了这里,说明白夜在那边肯定是安全的。
更何况……那个团子还在呢,虽然看起来很不靠谱,但是她对于白夜的忠诚还是能看出来的……虽然银莲还是觉得团子看白夜的眼神有些奇怪。
“……”向日葵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看了银莲和尤丽尔一眼,便转了个弯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银莲默默地从地上起身,甩了甩尾巴之后跟在了向日葵身后。
“喂……你们要去哪?”尤丽尔急忙问道。
“我哪知道。”然而银莲只是甩出了这么一句话。
“莫名其妙……真是不可理喻……”银莲这句实话在尤丽尔看来就像是一种嘲讽,于是气得直接坐在了地上不再管她们。
而银莲只是默默地跟在披着一身月光的向日葵身后,不停地向前走去。
一直到一个杂草丛生的小山丘上,在那里,唯一的空地之上,有一块不怎么起眼但是绝对不是天然的石板立在那里。
向日葵就这样站在了石板前,一言不发,只是褪去了兜帽,默默地凝视着那块破旧的石板。
银莲大概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毕竟就算是龙类,也会做出类似的行为,以某些物品纪念长眠的同胞。
所以,这里一定有一个,值得向日葵去纪念的人。
银莲轻轻地将舞动的尾巴垂放在地面上,看着一言不发的向日葵。
最后,银莲扯下了一块鳞片,慢慢地走到石板前蹲下,把鳞片放在了那个石板前。
曾经的她,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或许,在遇到白夜,遇到向日葵,遇到那个史莱姆之后,她也有了什么改变吧。
“原来白夜……和我一样啊。”
却听见了这样的呢喃,看见一张在月光下哀伤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