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的立场,中性评论叫做“骑墙”,难听些就是“首鼠两端”,而公爵的态度变化则是标准的“前倨后恭”。
一个钟头之前,太后驾临时他连出门迎接都嫌累,密谈之后只答应“友善中立”,绝不明确表态支持。
而在常乐与他短暂见面之后,公爵恨不得四脚着地跑出来,被自己长袍绊得一路踉跄,冲到太后车驾前猛表忠心。
他所谓“动员全部力量,亲自护送太后北上”绝非开玩笑,连串命令已经下达,一群传令兵上马飞驰而去,三千常备军可以立刻集结,从各处城镇向此地开拔。
后续动员令也已下达,公爵封地里每户出一男子,年龄体格不限,十几万户居民足以组成十万大军。
当然,这十万人的装备和训练水平不能指望,破衣烂衫的农民削尖木杆当长矛,甚至扛一根干草叉而已。
但太后要的就是气势,是人多势众和得道多助的宣传效果,所以她没有阻止公爵的总动员,反正这家伙家底厚,维持十万人两个月开销不成问题,农民们冬天闲着也是闲着。
表完忠心,公爵又邀太后进城堡,建议由仆人收拾出一间最好卧室,服侍她好好休息,因为军队动员还需要几天时间。
太后婉言谢绝,表示另有几位贵族需要拜访。
夏普公爵闻言激动起来,拍着胸脯表示,他一人之力足以将太后扶上王位,不需要那些阿猫阿狗插一脚,人多反而容易误事。
太后沉吟之际,常乐低声提醒:
“他们只需要站脚助威,贵族的数量很重要,太后您应该明白。”
年轻美丽的太后眼波流转,笑眯眯瞟了常乐一眼,又转向公爵:
“公爵大人,就像奈奎斯特先生所说,我们需要道义支持,也就是更多贵族为我们说话,所以必须让他们参与此事。您也不必担心被人抢了功劳,他们谁有十万大军?”
夏普公爵无话可说,讪讪地邀请太后去城堡里坐坐,等他穿上盔甲,亲率卫队护送。
克莱尔仍然婉言谢绝:
“不必了,您动员军队会很忙,给我派一小队骑兵和几位联络官即可。”
实际上太后心里充满戒备,公爵态度转变如此突然,又三番五次邀请她进屋,莫非有什么圈套?
直到公爵背影远去,她才提裙下车,二话不说掀了常乐的兜帽,紧盯他双眼:
“搞什么鬼?你到底对他说了什么?”
事到如今常乐也不再隐瞒,短时间故弄玄虚可以增加神秘感,烘托他老人家高瞻远瞩的智慧,时间久了却会令人心生反感。
“太后,其实我没说什么,公爵主要在听他的斥候侦骑报告军情,我顺便提醒公爵大人,骑墙也是个技术活,搞不好就会摔着。”
克莱尔目光闪动,渐渐捕捉到问题实质:
“那么,他的侦骑说了什么?”
“一条战报而已。格里芬河东岸,费雪军大败,前锋五千人全部溃散,此刻田野城镇之间到处都是败兵,各家贵族陆续都会收到报告。太后,您接下来的行程会简单很多,骑墙的贵族们现在有了下来站队的理由。”
“竟然有这种事!”克莱尔又惊又喜,“真的假的?费雪人败给了谁?是哪位贵族的杰作?”
常乐抬起手指,往自己鼻尖上点了点。
这是他第二次做出这个动作,前一次太后根本没当真。
因为魔法师手下的“佣兵”,充其量就是一个短期雇佣的团队,百十号人而已,对战争大局不可能造成影响。
现在却不同了,无论眼前这“奈奎斯特先生”手下兵力多寡,击败费雪五千前锋已是事实。
克莱尔掀开自己兜帽,将金色长发甩了甩,似乎想借助严寒天气清一清头脑。
她那张圣洁面孔仿佛有光晕笼罩,美到令人无法看清,令远处平整无瑕的白雪也暗淡失色。
常乐略一恍惚,总觉得眼前场景有些似曾相识,但记忆片段一闪而逝,实在难以捕捉。
太后发现了常乐目光之后,停止所有动作,缓缓走到他面前,嫣然一笑:
“奈奎斯特先生,我是个不幸的女人,二十五岁就失去了丈夫,又没有孩子,被人追杀驱逐,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但我也很幸运,因为遇到了您!”
此话似乎又有歧义,但常乐根本不愿往歪处想,只淡淡躬身行礼:
“尊敬的太后,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
“荣幸吗?荣幸还跟我谈那么多条件?”太后面带幽怨,“现在我不担心您的肩膀是否靠得住,因为它足够强壮,可我非常非常担心,您愿意让我靠多久?”
“愿意靠多久,就靠多久。”常乐笑着张开双臂,示意拥抱。
太后当然不会众目睽睽之下与他肢体接触,反而露出一丝少女般的羞怯,向后退开两步,继而又像个没主见的小姑娘,向他询问下一步该怎么做。
克莱尔当然不会真的没了主意,只是表现出一种姿态,表明她重视“奈奎斯特先生”的意见,将更多责任压上常乐肩头。
常乐也正想改变计划,趁机对太后侃侃而谈。
夏普公爵与那些一开始就表态支持的贵族不同,前者“骑墙”,后者也没好到哪去,算是“投机”。
投机者本钱小,胜负关系不大,而夏普公爵这样的实力派,一旦看清大势所趋,结束了骑墙态度,就会毫不犹豫投下重注,以便换取最大利益。
所以夏普此人可以依靠,他已将身家性命全部砸入赌局,只可胜不可败。
但也不能让他占了全部功劳,战后居功自傲,给多大的甜头都难以满足,因此有必要拉拢更多贵族入伙,各自多多少少分担一些兵马钱粮。
未来这几天,太后与在野贵族密谈之后,必须迅速赶往塔拉尼亚,一方面接触王都的贵族和政界元老,一方面防备埃里奥特因事态紧急而提前加冕。
夏普公爵可以带一支精锐卫队随行,贵族联军大部队驻扎城外附近,对城防军形成威慑压迫即可,尽量不激化局势,避免扎兰同胞间的流血厮杀。
“至于费雪人,主要由我来对付,事实上,费雪军队已经往南方集结。”常乐神情严肃,对战局其实不无忧虑,“我的几名随从,除了大刀之外,都会跟随太后,护卫您的安全,也随时与我保持联络,我会在必要时机出现,为您的即位提供合法性。”
“说得很好,就这么办。”太后露出神秘笑容,“看起来,您真不像个年轻人,倒像几十年的政坛老江湖。”
“您也不像二十五岁。”常乐微笑着,故意停顿几秒,“我看您像十八。”
太后闻言以手掩口笑得欢畅:
“就当我是十八,以后我叫你一声哥哥。”
笑过之后,太后渐渐恢复严肃:
“奈奎斯特先生,听您的意思是要暂时离开我身边?您要去哪里?”
“我要回部队,做好部署,准备迎接埃里奥特亲自统军疯狂反扑。”
“埃里奥特亲自南下迎战?只有真正的强敌才会令他这么做,莫非他知道是谁来了?”
“她起初不知道,现在肯定知道了。”
“我想……我也知道了。”克莱尔露出洁白牙齿,灿烂一笑,“亲爱的常乐先生,您为什么用假名?我本来正准备请求您的援助,如果您一开始就表明身份,可以免除很多麻烦口水。”
这件事解释起来很有难度,在同盟契约签字“奈奎斯特”,再用这个假名宣誓效忠,以便将来必要时拿出“常乐”身份来毁约,如此卑鄙盘算怎能向扎兰王太后坦承?
略一沉吟之后,常乐微笑答道:
“以后我在扎兰出现时,都叫奈奎斯特,常乐那个名字在此地不受欢迎,您懂的。”
“塞斯涅克屠夫”怎么说也杀戮了十万扎兰大军,这就是常乐最好的借口。
克莱尔点了点头:
“好吧,一路保重,奈奎斯特先生。”
既然得知了常乐的真正身份,她就不再担心战争胜败,也不过问军事方略,对常乐充满信心。
登车时她特意回眸一笑,扬起皓腕在自己肩头轻拍,含义很明显,常乐的肩膀她早就想靠,而且盼着靠得越久越好。
至于还有什么别的意思,如果换成个纯情少女,常乐会有猜测,但对于这位心机深沉并且演技卓越的太后,他什么都不愿多想。
克莱尔充满乐观,常乐自己却忧心忡忡,对随从们叮嘱了几句,便带着大刀默默离开。
一场胜仗固然值得欣喜,但击溃的只是费雪前锋而已,敌方主力还有五万多人。
这五万人的统帅并非皇储弗兰克那样的草包,而是也有“名将”之称的费雪王埃里奥特。
在保卫哈维兰的战争里,常乐已经见识到对方的谨慎缜密。
那仗常乐能赢,一方面借助了精灵盟军的强悍,一方面也因为埃里奥特无心求胜,战争目的只是借刀杀人,铲除异己贵族而已,尽管损失远超预期,费雪王并非不能接受。
而扎兰之役完全不同,吞并扎兰王国,是埃里奥特征服天下的野心里重要一步,大魔王绝不容忍失败。
格里芬河初战之后,费雪军全面收缩,已经聚集成一只大刺猬,不给常乐任何伏击偷袭的机会。
主力后撤的同时,费雪斥候却往前扩展行动范围,与常乐的侦骑不断发生小规模遭遇战。
根据前方意念传讯送来的消息,战果令人吃惊,对方几乎全胜!
常乐的侦察部队指挥官维克多也身负重伤。
按理说,他手下久经沙场的轻骑兵,战斗力绝非普通军队能比,这种遭遇战里就算不全胜,也不该全败,就算力不能敌,也该逃得掉。
事实却是伤亡惨重!
这说明,埃里奥特手中还有很多底牌,大魔王绝不会仅仅依靠战斗力软弱的人类部队,她的实力远不止那五万多费雪步兵!
如果这次战争最终打输了,自己的扩张计划就会严重受挫,在太后克莱尔面前那些讨价还价与故作高明都成了笑话。
那时他最多能救克莱尔逃走,至于什么财富权势,那都成了过眼云烟。
关于自己这肩膀有多可靠,常乐远不如克莱尔那样信心十足。
他已派狂雷率领暗黑骑士团出击,直接甩出手中王牌,至于结果如何,还要等待消息。
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快赶回部队。
走到远离城堡之处,已经远离众人视线,大刀还时不时回头,对玛莎依依不舍。
常乐在他肩上拍了拍,微笑道:
“短暂分别,是给她一个想你的机会。”
大刀憨厚一笑:
“嗯,君王说得对,她会想我,我也想她。”
常乐心说“你肯定想她,她未必想你”,口中淡然下令:
“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变形,出发!”
话音未落,常乐已然拔地而起,冲向暗灰色的冬日天空。
大刀身上那些人类衣物瞬间撕烂,身躯化作庞大的白骨螳螂,骨翼急振,紧随“敬爱的君王”,向着远方呼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