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人向来无人,大片空旷的黑暗中只有一点孤灯摇曳,灯下人静静地思索。
千年前有火自天上来,中土王朝分崩离析,有教得天谕于东方而起,以天诛为名席卷九州。
天下大乱战火蔓延,世间妖孽横行,民不聊生,百里无鸡鸣,千里少人烟,仙界修士奉命下界,律法部倾巢而出,人界一战惨败而归。
这是一场近乎灭世的灾难,萧凛从未听说过这些,但他在书中看见了那些传说中的名字,有些他知道有些他不知道,但萧凛能想象他们必然都是惊天动地的人物。
但惊天动地的人物也惨败了,只因为一个人。
《猎魔》的作者以颤抖的笔画记录了当年的大战,那样的战斗规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举世罕见,确实……自那以后再无第二个人能让十人议会几乎全体出动。
十人议会这个词萧凛曾经从石人口中听说过,据说是这个世界上地位最高的人……整个仙界的管理者,石人曾以极其不屑的语气说出了他们的名号:上五人太上老君,元始天尊,灵宝道君,广法仙尊,太亘真君,下五人九曜炎帝,千凛神侯,八镇天王,无极星官,六仪城主……但就算是石人那样高傲到敢把全天下都不放在眼里的老怪物,都不得不承认这十个人绝世的强大。
十人议会中每个都是独自一人就能撑起一片天的人物……但却有人能让他们倾巢而出。
那个强大到以一己之力对抗全天下的人被称为魔。
天下本无魔,自他出现便有了魔。
魔创立天诛教燃起战火,鼎盛之时几乎统治了半个中土和东南两域,那个强大到极点的男人自立为中土之主,号令天下。
但世上不止只有凡人,自古至今,这世上有一群人住在山上,他们餐风饮露日夜修行,以期得见大道,这些人在群山之间设立道场,广受门徒传授技艺,后来他们死了,徒弟们继承前人的事业,把道场发扬光大……这群人被称作仙人,他们住的地方被称作仙界。
魔不仅统治人界俗世,他把群山之间的仙界也纳入自己的版图,这是一个胆子极大野心极大也极其强大的人,他想统一仙人两界。
萧凛也惊叹这个人的能耐,统一仙人两界……可惜他没能成功。萧凛微微一愣,突然发觉自己其实对那个人的失败有些惋惜。
萧凛摇摇头,魔是中土大劫的罪魁祸首,他创立天诛教,冷血嗜杀,乃是万民痛恨唾弃之人,自己怎么对这种人抱有同情心?
但那个男人实在太强大,强大到足以独自面对一切,纵然他是你的敌人,纵然他罪无可恕,你还是忍不住惊叹他的万丈光芒,他是一个太耀眼的人,耀眼到时间都无法泯灭他的痕迹。
但魔最终失败了,他遭到十人议会的伏杀,这世上最强大的十一个人从南域打到北域,这场横跨整个中土的战斗焚山煮海,最终以魔的灭亡宣告终结。
萧凛在这里沉默许久,那个独身一人对抗天地的人最终还是死了。
魔死了,自他之后天下无魔。
他一手建立的庞大帝国也随着主人的灭亡崩塌,雄图霸业尽成飞灰,延续了百年的大劫结束了,随即被埋进了历史的坟墓。几乎所有与魔相关的文献尽数被销毁,这一段往事被人隐藏起来,中土的历史从此不再完整。
但有谁知道,当年的大劫中究竟死了多少人?萧凛默默无言,他无法想象席卷天下的战火会带来怎样的灾难。
仙界的地位从此无可动摇,他们高高在上俯视人界,十人议会掌握着天下,再无人可以挑战他们的权威。
因为连魔都死了,无论他当初如何顶天立地不可一世,但他最终失败了,历史向来由胜利者书写。
萧凛轻轻出了口气,《猎魔》中记载了一段秘史,他把这本书当故事来看,作者的故事确实讲得不错,但萧凛并不知道自己是全天下第一个看这本书的人……也是唯一一个。
萧凛独自坐下灯光下,他不知道自己窥视了仙界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些不该被人熟知的陈年往事应该被永远隐藏起来,当年的腥风血雨恩怨情仇应该在千年前彻底终结,然后随着老人们的逝去被历史埋葬被世人遗忘,新生代们不应该背负起前人犯下的深重罪孽……但一本莫名其妙的书落在了少年的脚边,他捡起来翻开它,于是一切被重新承接,断裂的历史被延续,缺失的一环被找到,命运之轮重新开始转动。
沉寂千年的中土暗流开始涌动,有人立于高山之巅,眺望万里山河。
北域有山,山名百尺。
山顶有台,台名摘星。
台上有人,人名星官。
星官者,无极也。
北域非中土,乃极北之地,终年积雪气候严寒,五域之中北域环境最为严苛,荒原之上人烟稀少,生活于此的人们多游牧民族,他们追驼鹿随水源而栖,放马牧羊,崇尚武力民风多剽悍,中土诸州鄙其不开化,视其蛮夷蔑以蛮族。但北域草原产好马,蛮人擅长骑射猎杀雪狼白狐,以毛皮鹿茸换取中土布匹粮食。
草原再往北是圣湖,终年不冻,蛮族有祖训,无论圣湖旁的水草有多丰美,任何族群不得越圣湖一步,违者必遭天谴。
每年春季新草抽芽之际蛮族们赶着马从圣湖这边过,隔湖遥望对岸,对岸是银白色的高山,绵延不断,山巅隐于云中仿佛通天,那是北域广袤草原上最崇高的神山。
神山替他们挡住了从极北之地刮来的寒风,为他们提供了肥美的水草与牛羊,保护了蛮族们赖以生存的家园,从来都没人知道神山有多高,传说神山通上了天界,山顶上有创世神。
伟大的创世神播下种子种出青草,捏泥塑成牛马,引来山川河流,折枝为人,从此蛮族世世代代生活在神山底下,每年供奉不断。
蛮族不知道神山有多高……但中土人知道。
山高百尺。
这个称呼中土人自己也奇怪……不知道是从何时流传下来的说法,那座雪山分明高达万仞,为什么只称百尺?至于山上有什么,中土人也不知道,它四壁陡峭无可攀附,猿见犹愁,所以从古至今也没人爬上去过。
中土凡人不知道山上有什么……但中土仙界知道。
百尺山上有一个人,他一言以动天下,威严之高无可比拟,堪称整个仙界地位最高的十人之一……号无极,称星官。
无极星官在仙界的地位与他脚下神山在蛮族的地位一样高不可攀不可撼动,在仙界他被称作“得天书者”,所言即为天谕。
高台通体由红铜铸就,长宽各有五六丈长短,看上去极其厚重,稳稳地伫立在地面上,两侧有台阶,高台中央是极其巨大的机械,极其精密的铜质机械底座被浇筑在铜台上,纵横的巨轮层层叠叠相互交错,一环套一环,长轴穿过把它们连接在一起,最大的铜环直径有三丈,最小的不过半臂长短,依次刻满刻度与数字,它们相互组合成这样一座令人目眩的复杂球体。
铜台四角是高柱,盘着螭龙,雕刻精致。
这是令人惊叹的造物,没人知道这是谁铸造的,只是它上面落满灰尘,巨轮们锈蚀得非常严重,几乎结成一体,看上去已经许久没有启动过了。没人知道这样庞大的红铜机械是用来做什么的……不,世上大概还有个人知道。
素袍老人盘膝坐在坐垫上,须发皆白身材瘦削,拢着双手频频点头,看上去像是思考问题到了深处,情不自禁地不住点头以表示心情的激荡。
老人最后一个头点得格外重,看情形应该是把问题思索清楚了,于是抬起头擦了擦嘴角的口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上下扫视面前的天衍。
浑天衡星仪,天衍,是这座古老机械的名字……这个名字大概有太长时间没有再现世间,知道它的人已经不多了。
老人拍拍衣服起身,摇了摇头嘟嘟囔囔。
“亏我还醒过来看看……一度都没变。”
他习惯性地开始绕着天衍的基座散步,自从千年前九横九纵定在那个刻度之后就再未变动过……他守了很多年,每次醒过来看天衍都是那个数字。
老人站在天衍底下,庞大的铜轮在他的头顶,人在这样一座庞大的机械面前实在显得渺小。
他缓缓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天衍,红铜触感坚硬冰冷,老人不知道自己是第几遍触摸它……他对天衍比对自己还要熟悉,那个数字更是在脑中翻来覆去不知道回想了多少遍。
老人的视线顺着铜轮上的刻度仔细巡视,这是他的习惯,虽然每次都无功而返。
老人突然怔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