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1.入世老僧
这会儿接着说李白。
李白主仆俩一路北来,不禁奇怪。——宝昌寺座落在“广济堂”北面,紧贴天街的胜业坊。清晨的坊道既宽畅,又极冷清。不一会儿,李白一马当先来到天街。出门时,他俩是顶着“唰唰”有声的大雪片。刚才天街这边,还见雪片翻飞,没个歇晌的影儿;可突然间,老天开了眼,放了个透底晴,连一点先兆都没给说故事的人预备。
“今儿老天爷是咋的啦?”丹砂直嚷嚷。
好兆头,李白心想。托福,宝昌寺就在眼前头。他对宝昌寺原有一个极好的印象。这好印象,就从下面这故事来的。——话说唐景龙四年六月,当时的临淄王李隆基,发动了有名的诛灭韦后的政变。那年六月二十日,原本依附与韦氏集团的兵部侍郎崔日用,把韦皇后要在两天后血洗皇室、登极称帝的消息,告诉与他极友善的宝昌寺知客僧暜润和尚。他托暜润转呈临淄王李隆基,因为他知道暜润是李隆基一个靠得住的友人。暜润把消息透露给当时的临淄王府太监高力士,请李隆基来宝昌寺主持一场宫廷政变。于是,李隆基与表弟、武则天爱女太平公主前夫薛绍的儿子右监门卫将军薛崇简、苑总监钟绍京、尚衣奉御王崇晔、前朝邑尉刘幽求。利仁府折冲麻嗣宗及一批万骑果毅在宝昌寺与僧暜润等定下了诛灭韦后的政变计策。这夜,这伙人发动了一场成功的政变。事后,虽也没料到,这位凭了一腔铁血,追随李隆基参与此役、厥功至伟的宝昌寺三十才出头的知客僧暜润和尚,却悄然引身而去。这一节,当年很不为人理解。若干年后,又深为后人击节称善、推崇备至。这个偶然的机会,顿然该变了历史进程、也该变了宝昌寺的命运。从此,宝昌寺一跃而为京都佛堂中的一宝,有道是风光唯有这边独好。可随了时间的推移,如今的宝昌寺却不再被人看重。好在老暜润宠辱不惊,并不把这放在心里,依旧我行我素,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对这段掌故,李白自是了然于心;对如今的暜润老和尚还特别向往。只是前些日子忙于俗务,无心去宝昌寺一瞻尊容罢了。
李白心情大好、放马直驱。
482.破庙
拐入坊道,迎面便是一抹黄墙。黄墙后面,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宏大的楼宇,就象是海岸线上平空移来一个小岛子。李白想,这就是宝昌寺山门了。于是不由地精神一振,赶紧勒住马,仰脸瞧去。
这一瞧,不禁疑惑。就是宝昌寺?
这天虽说已放了晴,只是晨霭里的宝昌寺山门却仍是白莽莽灰蒙蒙的;倒是有几处檐角缺失零乱,枯草乱动,愈发显得山门破败不堪。等看到了这寺院残破的山门,李白不禁更奇怪了。他万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宝昌寺,竟是一座破庙。其实,这寺院所处的地块,可谓是闹中取静、得天独厚,颇占了些地主之利。按理说,它就该有一些个别人家都有的佛国风光。可偏偏不是。走近这宝昌寺,首先跳进眼里的是屋颓垣残、满目苍凉。如今的长安城里名刹如林,宝昌寺几乎淹没无闻。可如果历史倒转,回到景龙(公元707—710)年间,宝昌寺却是名副其实的门庭若市、声名与香火俱盛极一时。本来,长安城,轮不到小小宝昌寺出人头地。李白心里不禁一酸。略一沉吟,李白催马径直朝山门东面的旁门疾去。直到凑近山门,他才横勒缰绳、将马兜了半圈带住。此时,早已有一小弥洒掠出偏门、迎上前来。问明是李太白居士,便不由分说,把这些个人引入大殿后一条小道。路上,小弥洒告诉李白,暜润老和尚早料到他会在今儿来宝昌寺,因此,却早已备下一处癖静僧舍,独自一人焚香打座、等侯着他的心仪已久的施主、青莲居士李太白。李白一路上四下打量寺内景物布置、加之小弥洒话秦地口音甚重,压根就没听明白他在说些啥。这仨人穿过小道,到得一大片林子前,他遥指林子深处一单栋大茅屋,说了句“就在那”便翻身自去。李白顿住脚,傻了。他没想到这寺庙方丈的居处如此寒酸,僧众行事如此奇怪。瞧着小弥洒渐去渐远的身影,回想起他先前说过的一番话。他突然记起,此人似乎说到,暜润老和尚早料到他会在今儿来宝昌寺。而他虽听老管家董述说过已与宝昌寺知客僧安排陆申棺柩入寺的事儿,却从未跟那知客僧谈起李白过访宝昌寺。因而,对老和尚的神秘莫测,顿然起了一股子莫名的敌意。
怎么会是这样?
他不禁暗自心惊。
不由地提起劲气。
483.俗弥勒
屋内有了动静。
李白感觉到身边的空气在震动、寒风彻骨。这震动和没来由的寒风,分明来自屋内。有这等怪事?他大为好奇,于是沉下劲气、大步来到茅屋门前。
这屋子也怪,门大窗高。明处特别亮堂,暗处又极幽静阴冷、令李白顿然有出世之感。他朝门里那僧舍客厅粗粗一瞧,却似乎是个空屋。李白愕然。须臾,他转眼再朝屋子幽暗的角落里一瞧,发现有人。渐渐地,他看清那是一位个儿不高却极肥胖如弥勒佛一般脸色红润、显得极凡俗的中年僧人,正扶膝趺坐在草席上,闭了眼默诵经文。除此人以外,没瞧见有其他人等。李白很是疑惑。他环顾屋子四周,发现不远处还有一处林木掩荫的小瓦舍。他一笑,以为走错了地方。于是扭头便回。
“且慢!——”
屋内有人发声。这一声端的是内力十足。那股绵劲如大潮涌动、生生不息,把李白的棉袍一角卷了起来。李白顿住脚,抽身回视。只见那和尚已摊开双手以示意客人留步,但却还是闭了眼、垂了长长的眉。圆胖的脸貌似安祥和善;嘴角一动,却若隐若现地流露出一丝孩子气的坏笑。须臾,和尚道,“敢问——施主可是青莲居士李太白?”李白一愣,随即也“嘿”地笑了。他猜出此人就是暜润老和尚。难怪他与俗人不同,而李白无意与一个老顽童似的僧人争锋。于是抬起双手,掸了掸襟前的浮灰,顺便提了把绵劲的内力,把被和尚卷了起来的棉袍一角生生压了下去。随后他双手合十一拜,道,“哦——感情您老就是暜润大和尚?”和尚笑了。他睁眼瞧过李白,双手合十回了个礼,随后一指对面李白身旁的的一只蒲团,道,“阿弥陀佛,恕贫僧无礼。——请太白施主入座。”李白道声“诺”,一撩棉袍,就顺势趺坐在了身旁的蒲团上。随后道:
“蜀人李白,请教大和尚了。”
484.智者
李白很是奇怪。
刚才,他明明瞧见的是个年不过五旬的中年人,怎地摇身一变就是该有六十多高龄的老和尚暜润?若说得道高僧便该是如此,他李白南北各地的寺庙也到了不少,名声比暜润大多了的高僧,没少拜谒过,情形却并非如此。看来世外高人也确实还是有的。这么一想,便又抬头朝老僧瞧了一眼。和尚天庭饱满;皮肤稍黑,却还和润;眼角有了皱纹,倒不怎么瞧得出。
此时,从内屋走出一小弥洒,将早一壶早已煮好的茶、端到他面前的矮榻旁。
只见老和尚微微一笑,扶膝起身,朝垂手一退、准备随侍一旁的小弥洒瞥了一眼,摆摆手,示意他可自去。等小弥洒退去,他才慢声柔顺地对李白道,“施主如今在长安城可是诗名鹊起,侠声也是日高哩——贫僧早年漫游剑南道,曾受教于峨眉山光相寺怀一长老。听说施主七八年前也曾在光相寺流连数月,可曾与怀一长老谋面?”“晚生七年前曾聍听过怀一大和尚的教诲。——”“果然不出所料。怀一长老可是近百年来难得的内家高手。也怪不得施主有如此好的内力。”“大和尚见笑了。”“长老如今可好?”“当时老人家已一病不起。听好友仲濬和尚说,大和尚此后不久便悄然圆寂。”“可惜,可惜。怀一身后可曾留下甚东西?”“只是托仲濬和尚赠晚生一部《陈子昂集》。”“哦?——”暜润沉吟片刻,漫声道,“怀一长老当年曾教贫僧道:‘传佛语心法,始自达摩,至于惠能。惠能之化,行于南服,流于天下。大抵以五蕴九识十八界皆空,犹镜之明也,虽万象毕呈,而光性无累;心之虚也,虽三际不住,而观觉湛然。得于此者,即凡成圣。’”李白微微一笑,道,“大师得之,一言宗通,深入无碍。”“贫僧往年自以为得其心要,如今看来,长老是至死俗念未除。如此说来,长老成圣乎?贫僧倒不甚了然啦。”“李白可代怀一大和尚答曰:心本清净而无境者也,非遣境以会心,非去垢以取净,神妙独立,不与物俱。以《中庸》之自诚而明,以尽万物之性,以《大易》之寂然不动,感而后通,则方袍褒衣,其致一也。向使师与孔圣同时,其颜生闵损之列欤。”老暜润一惊,把个眸子咬定李白。半晌,才叹了口气道:“阿弥陀佛。俗话说,后生可畏。看来贫僧倒真的是怠慢了太白居士。如之奈何?——”李白赶紧接口道,“大师谬奖。”和尚闭眼,喃喃道:
“罪过,罪过!”
485.入定
李白大笑。
他长身一拜,谢过大和尚的好意。寒喧一过,李白把他和老管家董述的意思和盘托出。老和尚点点头,了然会意。李白本想接着将近日起自长乐坡止于昨晚的故事,如实一一道来,做一说明。不料老和尚却笑了一笑,抬手摆了摆,没让他再说下去。
李白讶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老和尚沉吟半晌,才慢声说道,如今看来诈死一节恐怕已走漏了风声。既然陆申觉得他暜润和尚可靠,愿意趁着眼下小敛三日已满,今儿一早便棺与人一齐先移入宝昌寺,他暜润和尚可凭宝昌寺众僧之力,可保陆申安康。而且,他也会择机查清此案,为陆申伸张正义,还他一个公道。李白此时其实已经认同和尚的意思,只是没得着陆申的指令,不好擅做主张。他迟疑片刻,满口应承下来,回头看陆申怎的安排。于是,老和尚令人取来一套旧袈裟,交给了丹砂。随后,他朝李白斜了一眼,做了个坐的手势,便又闭起了眼。李白见状,赶紧拜谢一过;随后与丹砂耳语了几句,便打发他先找寺里的知客僧弄点儿吃的,顺便给自个带几个蒸饼(包子),然后就在那里等他的消息。他揣测,老和尚还有话跟他说,只是不愿当着丹砂的面罢了。于是大口一连喝了三口热腾腾的苦丁茶,如老和尚一样趺坐一旁,体验起打座的感觉来。丹砂一笑、转身便走。不料李白等了一会儿,却没听老和尚有何动静。他睁眼一瞧,只见老僧依然空空静静地趺坐着,口中似乎喃喃有辞,却是一点说话的意思也没有。李白不解,只觉得身旁有一股暖暖的清凉在蒸腾。他转而一想,这大概是大和尚有意传授他的另类致道心法。于是安心放松身体和心情、闭了眼默坐。
这一来,果然心旷神怡。
486.道者气也
须臾,有人悄悄来到老和尚身旁。这人与和尚咬了好一阵耳朵。只听老和尚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此后,偌大一座屋子,就再没一点儿声响。
李白只当没听见。不久丹砂回来了、把他唤起身。丹砂将手里托着的四五个热腾腾的蒸饼,一股脑塞到李白手里,催他吃了动身。李白四下瞧去,身旁已空无一人。——岂止是这老和尚呆的屋子,整个庙宇如今也是人迹全无。李白吃了一惊,一边匆匆吞吃起手里的早点,一边赶紧吩咐丹砂到处打听。宝昌寺的素斋做得极好,尤其是他手里的香菇蒸饼。李白就着热茶、一口气吃了三四个。结果,丹砂兜了半圈,偌大一个寺院,竟然也是空无一人。堂堂皇城根下的老庙,竟然会出了这等怪事,简直令人匪夷所思。等丹砂回头一说,他哪里还有继续品尝、享用寺里早点的兴致。于是,他丢下还剩的一只蒸饼,带着丹砂快步来到山门旁寺庙知客的僧房。知客僧外出还没回来,他只找到一临时管事的中年和尚。据这和尚说,他也不知道暜润和尚的去向哪儿、何时归来。只是在临走前,已关照他收辍好一处安全僻静的院子,供一位多年的老友在此养病。说完,便要带着李白主仆二人去看房子。李白听罢这话是气不打一处来,抬脚猛然一顿,翻身便朝外走。众人再瞧他踩过的脚下,原本方方正正的一块花岗石,裂成了三大瓣,中间凹了下去。瞧了瞧脚下的碎石,李白也呆了。这一手,惊得丹砂脸色大变。他生怕眼前这管事的和尚一怒之下摔手走人,把好不容易促成的好端端的一桩善事给办砸了。就在他诚惶诚恐地扭头去瞧李白的去向,不知是该去追还是不去追。那和尚已就地双手合十,闭了眼安祥地颂起经来。丹砂心里一松,慌忙给和尚鞠了个躬,扭身去追李白。不曾想,李白已经翻身走回来。
这李白打小就是个性情中人,如今虽然年届三十,放诞冲动的秉性依然如故。虽然经过近日长乐坡一案,他的自控力已是高了不少。眼下他困惑而愤愤不平地在小道间走了十来步,已然心气平和多了、感觉脚下沉了不少,身子却气血舒畅、热腾腾的。等他抬头瞧瞧南方天色,突然警醒,悟到刚才那暜润大和尚的几个招式,其实是在教他上乘的养气功夫哩。
放眼瞧去,那和尚还在原地垂首颂经。
李白惭愧地摇摇头。
487.“怀恩堂”
须臾,那和尚展眼一笑。
李白谦卑地躬身一揖。那和尚朝李白双手合十还了个礼、伸手朝身旁的一条叉道一指,然后自顾前去。李白明白,他还是要自个去瞧瞧房子。此时的李白哪里还敢拿大,赶紧快步上前。他朝刚才跺脚的地方瞥了一眼,吩咐丹砂去瞧一下,将被踩坏了地儿平整平整。那丹砂去了一会儿,就返回来了。原来那和尚早已用脚将碎成三数瓣的石块挪了位置,中间填满了细沙砾。原本跺得坑坑洼洼的地面,重新平坦如初。这种脚头的硬功夫,惊得丹砂半天合不拢嘴。他把瞧来的情形跟李白绘神绘色一说,连李白也不禁暗自叹服。
李白主仆二人跟着那和尚七拐八绕,来到一栋品字型的瓦屋前。
这屋子名为“怀恩堂”,三面环水、四周被百年大树遮蔽的严严实实。堂屋里已有一老一小俩和尚守在一旁。李白四下里一瞧,认出这屋子唯一的通道旁,就是老暜润呆的那间茅草覆盖的怪房子。这位置,在整个寺院的东北角,既是风水环境绝佳之处,又应该是防守最为严密的地方。他深为暜润大和尚的良苦用心感动,不由地连连点头。那和尚随后又给李白等介绍了多达七、八个僧兵防守的位置,都极妥帖周到。至于屋子内的布局设置,他知道李白不在行,所以只顾带了丹砂前去,而把李白安顿在客厅、由一癯瘦的老和尚陪着聊天喝茶。老和尚将李白引入南窗下的一张榻、给他斟了一碗热腾腾的茶汤。从这和尚嘴里,李白知道那给他主仆俩带路的和尚,原来是暜润大和尚的大弟子、寺庙副住持恩检。此人正值壮年,无论佛学还是武功,都是长安僧界最为高妙的。暜润大和尚交代,陆申住进来后,就由他负起饮食起居这屋里的一壶茶,特别甘醇爽口,喝得李白飘飘欲仙。他大呼过瘾,以为是寺里的茶叶上好的缘故,于是请老和尚拿出一块茶饼、撅下一撮。一瞧之下,才发现品质似乎也算不得上佳。李白奇怪。他老和尚笑笑,跟他闲闲地一五一十地说起此间的奥秘。诸如茶叶的保存、水的选备、烹煮的火候与时间等等,说得李白张口结舌。不久,这恩检和尚带着丹砂看完安顿陆申饮食起居的屋子、回到客厅。一同来的,还有一小弥洒。只见他一边听着屋里说话,一边挑起脑袋,象是只大白鹅似的伸出好高,在朝外焦急地眺望。恩检朝他点点头,他告诉李白,长安城三天大雪,终于在今早出了大漏子,死伤无数。他师傅就是为这事忙去了,他眼下也要赶紧过去帮忙,请他别介意。说罢他双手合十、满脸歉意地道了个万福,翻身携小弥洒离去。瞧着和尚枯黄的身影渐行渐远,李白心里一紧、脑子不禁有点乱。他突然想在此地静一静了想,于是决定先让丹砂赶紧回陆府。一方面,他得知了外界困于雪灾的消息后,担心陆申那边又出意外;另一方面,他要尽快把这消息和此行的结果告诉老管家,好让他早作安排。
丹砂道声明白,翻身疾去。
488.诗僧
李白绕室徘徊。
屋内很静,只听得他沉沉的的脚步声。而那老和尚却依然淡定地趺坐在榻上,闲闲地品着茶。良久,他起身先拨弄了几下炉中的碳火,接着轻声吟诵起来:“我身若是我,死活应自由。……”。李白闻声愣了一愣、顿住脚步。这是隋唐间僧人王梵志的《我身若是我》诗。诗僧王梵志的诗,辞浅理玄,其间的世态人情倒是在嘲谐戏谑间说得明明白白。其人其诗,当时民间流传甚广,李白也很喜欢。于是,他朝老和尚瞅去。这和尚吟罢笑笑,并不理会李白,只管一边继续吟道,“死既不由我,自外更何求。死生人本分,古来有去留。如能晓此者,知复更何忧。”一边坐下身子、兀自闲闲地从头煮起茶来。
李白见状,不禁暗道“好玩”。他心里由此一松。
那老和尚是坐在屋南窗下一粗拙的上覆草席的矮榻上。旁边是一架笛形的木箱,外缘用藤子编织,其间有几个六角圆眼。它的空档处,放了铁制碳挝(投碳用)、箸(火钳)和鍑(铁锅)等一应十来件煮茶器具。尤为引人瞩目的,是一旁矗立着一颇大的三足铁铸风炉。眼下,李白突然对这如古鼎一般兀然独立的风炉起了好奇。于是走上前仔细瞧了瞧。炉子很古了。炉身锈迹斑斑上,却擦拭得很是洁净。炉子足间开有三个窗口,分别铸六古字曰“伊公”“羹释”“氏茶”,所谓“伊公羹、释氏茶”也。李白明白,这是寺里煮茶用的。他茶喝得不少,也喜欢喝,却对如何煮法不甚了然。于是重新回到风炉旁扶膝坐下、耐心且饶有兴趣地瞧着老和尚一板一眼地操作。和尚是个茶道高手。他见李白谈吐不俗,有意教此人瞧瞧真正的茶道是咋回事。于是笑了笑,示意李白安心、随手给他重新斟了一碗茶来。然后不再理会李白,只管埋头将一块烤热后已冷却的饼茶,用碾子细心地碾成粉粒状……
489.禅与茶
茶可说者颇多。
前面在说到汪秉真时,我说了茶的历史和产销。这里,我再展开说说茶业兴盛的缘由、饮茶和茶道。
我国茶业很古远,为什么到唐代一下就兴盛起来呢?对此,现今学术界有不少分析。其中台湾的朱重圣先生的看法,颇有道理。他归结的原因有这样几个:一、交通发达,运销便捷;二、陆羽《茶经》的直接鼓吹;三、僧道生活的间接刺激。依我的看法,其中僧道的兴盛,大概是主要的原因。这一点,唐代封演在其《封氏闻见记》中,有很好的说明。其文称:茶“南人好饮之,北人初不多饮。开元中,泰山灵岩寺有降魔师,大兴禅教。学禅,务于不寐,又不夕食,皆许其饮茶;人自怀挟,到处煮饮,从此转相仿效,遂成风俗。自邹(今山东邹县)、齐(山东临淄)、沧(河北沧州)、棣(山东惠民)渐至京邑,城市多开店铺,煎茶卖之”。这段记载,也同样反映了我国北方饮茶的风气,是在开元以后随着禅教在黄河流域的“大兴”而连带发展起来的。禅教是佛教的一宗,所以也叫禅宗。所谓“禅”,大体就是“止观”的意思。通过坐禅,人可入定求得心静为“止”;观者,或称“观心”,是对心进行反省观察,加强佛学修养。这种止观禅法,随佛教的经籍,在汉时就传入我国的。但是,由菩提达摩而肇始的禅宗,真正作为佛教的一宗并在我国流传,是在南北朝时期。禅宗是中国独有或“中国化”的佛教宗派。所以如《封氏闻见记》所说,当泰山灵岩寺一开门传宗,就很快风靡整个中土了。禅宗有很多支派,后来分为南北两派。泰山灵岩寺的禅宗是哪一派?目前似乎还没有考证清楚。不过从其坐禅“务于不寐、又不夕食”来看,大概是属于信奉“安心”渐修的一派。但也有人持不同看法。比如南宗马祖派提倡禅渗透于日常生活,主张“饥来吃饭,困来即眠”,他们的修心,其实并不怎么严格。不过比照唐代茶业的其他文献记载,《封氏闻见记》的这条史料所说,还是相当准确和可靠的。
“宝昌寺”信奉禅教。
茶是寺里众僧求得心静之所好。
有茶道高手,也就不奇怪了。
490.茶道
有人说,唐陆羽(733-804)之前,饮茶和“瀹蔬而啜”一样,自然也就不会怎样讲究道,有道也不会大行。
没错。茶虽然古已有之,唐代以前无制茶法。据考证,中国人饮茶是从鲜叶生吃咀嚼开始,后变为生叶煮饮,形成比较原始的煮茶法。西汉王褒《僮约》:“烹茶尽具”。西晋郭义恭《广志》:“茶丛生,真煮饮为真茗茶”。东晋郭璞《尔雅注》:“树小如栀子,冬生,叶可煮作羹饮“。汉魏南北朝以迄初唐,主要是直接采茶树生叶烹煮成羹汤而饮,饮茶类似喝蔬茶汤。唐诗人皮日休《茶中杂咏》序云:“然季疵以前称茗饮者,必浑以烹之,与夫瀹蔬而啜饮者无异也。”唐杨华《膳夫经手录》曰:“茶,古不闻食之。近晋、宋以降,吴人采其叶煮,是为茗粥”。
有唐一代,饮茶开始由粗放走向精致,尤以集历代茶艺精华、著有世界上第一部茶艺专著的陆羽为杰出代表。陆羽在总结前人饮茶经验的基础上,通过亲身体验,提出了煮茶的理论并付诸实践,开创了饮茶新风尚,推动了唐代茶文化的形成和发展。陆羽通过《茶经》对如何采造茶叶,怎样烹煮,应备有哪些茶器和如何饮用一一加以总结和倡导以后,把茶叶的饮用,由单纯的防疫治病、充饥解渴,提高和发展为一门专门的技艺和学问,这时,也只有到这时,我国才开始重视和产生讲究饮茶之道,产生了后世所谓的茶道。其过程,羽在《茶经》中已详加介绍。即直接将茶置釜中煎煮,通过煮茶、救沸、育华产生饽沫以观其形态变化。煮茶前,先要烤茶,至饼茶冷却后,用碾研成粉粒状。所谓煮茶,就是当水烧至“二沸”时,用竹筴在沸水中边搅边投入茶的粉粒。之后是酌茶、斟茶,就是将茶汤舀入碗内。具体说来,首先要将饼茶研碎待用。然后开始煮水。以精选佳水置釜中,以炭火烧开。但不能全沸,加入茶末。茶与水交融,二沸时出现沫饽,沫为细小茶花,饽为大花,皆为茶之精华。此时将沫饽杓出,置熟盂之中,以备用。继续烧煮,茶与水进一步融合,波滚浪涌,称为三沸。此时将二沸时盛出之沫饽浇烹茶的水与茶,视人数多寡而严格量入。茶汤煮好,均匀的斟入各人碗中,包含雨露均施,同分甘苦之意。陆羽以后,中国茶道经历了晚唐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卢仝茶歌)》、张又新《煎茶水记》、温庭筠《采茶录》和苏廙《十六汤品》的补充,日益完善。
茶道至宋代达到鼎盛。宋徽宗赵佶的《大观茶论》,将茶道推上圣坛,以至于民间斗茶(茗战)成为风尚。有宋一代,涌现大批文士茶人和茶书,茶诗茶词创作空前繁荣,如蔡襄《茶录》、周绛《补茶经》和黄儒《品茶要录》等。诗坛词坛大家如王禹偁、晏殊、欧阳修、陆游、辛弃疾等,都有传世之作。其中苏轼的《叶嘉传》最全面地阐发了茶道要义和茶人精神。元代蒙古统治期间,中原的传统文化受到沉重打击,茶道也受到波及,一改先前的繁琐奢华而趋于简约,倒使茶道走上返璞归真的正路。其后的明代,茶道更重质朴。朱权《茶谱》提倡直接冲泡的“瀹饮法”,开创清饮隽思风气之先河。此时有张源《茶录》、许次抒《茶疏》、田艺蘅《煮泉水品》等承上启下,推动茶道继往开来。清代以后,茶道衰微。近十数年,才有复兴。至于茶道北漂过俄、南下大洋,逐步发展成以今天日本为代表的的茶道,又是另一回事了。
491.南宗
转眼间,就到了卯时。
太阳高高挑在头上,透出一股早春的勃勃生气。屋内,老和尚的茶已煮成,茶香四处流走弥漫。李白接过老僧的茶碗,笑逐言开。这茶汤色浅黄、香气四溢。一经入口,异常爽润怡人。他一连喝了三碗,才意犹未尽地放下手里的青瓷碗。刚才,他急于等待恩检和尚,没顾得上正眼瞧一瞧这“怀恩堂”。如今放松下来,不禁起身从新打量起这屋子。
这屋子有了些年头,室内陈设却极为简陋,端的是古淡朴实。北边大块白壁下的细长挑台上,唯有一尊石佛。东南两处墙上被木窗占去甚多。倒是西南边不大的粉白墙壁,题了几行看似粗拙、却很是儒秀的墨字,凸显出寺院的深厚人文底蕴。字不甚大,远看有点模糊。李白索性走到跟前。其文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静,何处有尘埃。”原来,墙上题的是禅宗六祖慧能的《得法偈》。再一瞧题者,吃了一惊。原来这竟是神会的手录。李白对佛教很感兴趣,尤其于南宗的顿悟一派倍加尊崇。后来成为南宗七祖的神会和尚,当时正在洛阳一带传法,李白却没怎么听说他到过长安城。而题辞却没有日期。他很想问问老和尚是咋回事。掉头一瞧,其人根本没注意到李白已走到西边,还是专注在他的茶事上。李白叹了口气,低头将《得法偈》首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默默在心里吟了一遍。
吟着吟着,他突然心里一动、有所觉悟。
整个人上下一空、神清气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