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龟终于一命呜呼。它本来就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岁,叫楼烦部捉到的这十年来,它可算是乌龟界的明星大亨,享尽“荣华”,人们变着法地讨好它,甚至定期还要专门奏乐,也不管它是否能听懂,天气冷的时候还被移到专门的温泉畔,就算是寒冬也有鲜鱼供它,食物多到吃不过来,以至于它连冬眠的习惯都改了……直到今天,一切都有了答案。
龟肉烧得先是喷香,既而焦胡,后来龟肉龟油又变成了燃料,味道恶臭无比,人们不得不打开帐篷,最后龟肉烧尽,龟壳开始发裂。六长老停止祷祝,看向李克。
胡三问在旁边小声说:“是时候了。”
李克早就等得不耐烦,赶紧喊道:“占卜结束……停!”
龟壳被抬到一个大铜盘里,在冷却中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果然是灵龟,与记载中一样!”长老们相互道贺,赞叹道。
李克暗骂:这是热胀冷缩,你们这群科盲,就这个破仪式耽误我多长时间?
一群老头聚在一起,翻捡大乌龟的遗骸,龟甲上所刻的篆文此时都已经变了形,随着冷却的过程不断开裂。长老们也随着龟甲上文字的变化不住发出惊叹的声音。
“原来老夫家丢的羊只回不来了……”一个长老指着一片碎裂的龟壳叹气说。
李克听了不由得心头火起,大声说:“占卜结束,该出兵了吧?再晚一点,去了就只能给李牧收尸啦!”
“上官莫急,还需些时间……”
“你们还要怎么磨蹭?”
“灵符已现,还须解读,来人,请出《三坟》。”
“还有姓三的人?”李克愕然。
“三坟乃是上古伏羲、神农、黄帝之书,楼烦先君到镐京朝见周天子时,蒙天子赐下,至今已有四五百年了,楼烦部卜筮必有此书,以示尊奉天子正朔。”胡三问一拽李克衣角,说道。
“……四五百年以前的书跟眼下的事有啥关系?”李克看看帐外天色,这回真的怒了,他大叫一声上去一脚踩向乌龟壳。龟甲本来就被依着自然纹路凿出分隔,又叫大火锻烧许久,在这一脚之下碎成几十片。所有人都惊呆了。
“眼前的吉凶不需要你们问乌龟,拿后脚跟都能想清楚!”李克嚷道,偷眼观察几老脸色,这几个老家伙已经叫这一脚给惊傻了。
“李牧败,你们以后就得听林胡人的,以你们跟他们的过结,到时候哪有好果子吃呢?既然都明白这个道理,该出兵就出兵,”李克看了一眼胡三问,继续说:“如果这仗败了,也有办法,我可以领你们出关!”
此言一出,长老们缓过神来,痛心疾首地捡着龟甲碎片。
“百年一遇的灵龟呀……”一个长老哭道。
“稀罕这玩意你就把它供在祖宗牌位上,让你们一家都姓龟!”李克笑骂道。
“上官毁了这次卜筮,依楼烦先例,定不能出兵!”一个长老气得直哆嗦,戟指李克。
“不出兵你们就是坐以待毙,等着林胡人打上门来吧!”李克跟他针锋相对。
“慢!”一个长老哆哆嗦嗦从地上捡起一块龟甲片,拿到大伙眼前:“此卦是何人所卜?”
“这是……”六个老头六个脑袋凑在一起。
“百年难遇!”
“诡异……”
“嗳,你们说什么呢?”李克晕了,这伙神神秘秘的老头又有啥幺蛾子?
“明夷!”
六个老头像得了宝贝,仔细参详起这块龟甲。原来李克这一脚踩下去,周围的甲片都碎成了渣滓,看不出形状,只有这正中一块,因为比旁边坚厚,又是受力均匀,竟然得以保持不破。这片龟甲的背面的裂纹十分规则,李克也瞧不出什么,但几个楼烦长老却如获至宝。
“如此完整的卦相几乎漏掉!”
“地火明夷,上坤下离……”
“嘟囔什么呢?”李克看着自己的杰作。
“上将军这一脚,却正中了卜法中‘天然偶得’的窍门,这明夷卦相如此清晰,不容质疑!”胡三问说。
“什么是明夷?”
“《易》曰:明夷者,利艰贞。”
“什么意思?”
“就是艰难的事反而有机会成功。”
“但不知上官所卜何事?”长老们问。他们卜问的甲片都已经被踩碎,只有这一片留下来,却是李克所书的最顶上的那块中心龟甲。这时必须知道李克所刻写玄文的含义,才能推算吉凶。
李克寻思,如果照实说,恐怕得叫人打死……他忽然猛一拍额头,做恍然大悟状,说:“我书写的时候,只是觉得贵部数十年来屈居一隅之地,虽然延续至今,但再也没有发展的空间,被赵国人欺压之外,还要受到林胡那样的野人的侵犯。楼烦这么伟大的民族定然不会久居人下,一定会有人领着你们离开这处困地,奔往自由的大草原,恢复古代的光荣!”
李克观察在场诸人的脸色,觉得忽悠的方向有些靠谱了,他继续壮怀激烈地说:“这一卦卜得好,但具体地说上天是什么意思呢?”
他看向胡三问,那意思:该捧哏上场了。
胡三问福至心灵,赶紧接茬道:“对于楼烦来说,最艰难的莫过于自强图存!”
“照啊,在这里你们能自强吗?能图存吗?只有回归北方,你们才能有生存空间,”李克吞了一口口水,觉得生存空间的说法太纳粹,这帮老头不一定能领会,于是他接着吟道:“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几个老头听了热泪盈眶,都想念起故国风光,想起了青年时在肥美的大草原上牧马放羊的好时光,想起了在月下草海上与曾经的恋人私定终身誓不相弃,想起了赵王长车辗碎了青春的美梦,狼烟传信草原变成战场,想起了侪辈男儿拜别母亲跨上骏马,想起了铁马冰河飞箭的啸响……百转千回的乡愁像醇酒,让他们布满皱纹的额头发烫,熄灭的仇恨死灰复燃,如利箭穿透他们瘦骨嶙峋的胸膛。
“再也不吃赵人的施舍,再也不看邯郸的脸色!”长老们不约而同地受到了感染,当即表示不愿意在这里苟苟蝇蝇地生活下去。
这歌是谁写的,太厉害了,李克暗自咋舌,诗歌的力度真是胜过千言万语,不是用理智可以衡量的。
“上将军大才展布,不同凡响!”胡三问赞道。
“不敢当。”李克老脸一红,暗道我先说的就是我的原创,只是不知到哪去要稿费。
这时帐外奔来一骑,鞍鞯上坐着一个粗豪的胡人汉子。
“东海公传谕,让你们楼烦部派人到榷场参加大会,分草场了啊!”
帐里诸人互相看了看。
“捉来杀了?”有人建议道。
……
弯月斜挑在空中,空地上火把通明,楼烦部的射雕旗栽在中央。
“兵呢?”李克身上一身皮装,一如楼烦部。
“就是我们。”
“不是说你们有两万人吗?”
“你想让比我还老的婆婆和不足一旬的孩子都去打仗?”
“……”
“再说,仓促间能聚集起这么多人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北边百里之外也有楼烦,都动员起来至少需要四五天。”
李克瞅着空地上集合起来的七百“兵”,十分发愁。这支部队连最简陋的铜直刀都不能满足人手一把,年龄参差不齐,里老的老小的小,甚至还包括芝林这种女武神。马匹的情况也很让揪心,数量少不说,还都是羸弱的瘦马,连不足口的马驹都拉出来了。
看来楼烦部果真像李牧所说的那样,现在是最虚弱的时候。
“只要上将军一声令下, 我们楼烦部不避水火!”胡三问豪迈地说,李克不知道他的自信从何而来。
“军心可用……不过眼下除了援救李牧之外,保存实力也是非常重要的任务,你们几个老头随我来。”
一处偏僻的帐篷里,林胡信使已经叫灌得五迷三道,李克让胡三问找几个少年把他送回榷场,并带上大批财物,说是孝敬东海公的礼物。
“回去跟东海公他老人家讲,楼烦部以后唯其马首是瞻。”胡三问对信使说。李克叫他们想办法麻痹林胡部,同时布置对东海公的突然袭击。
楼烦军被动员起来,抽出百人作为突袭力量,剩下所有人连夜去联络所有楼烦家族,准备举部迁徙,并警告他们,如果不随部落北迁,赵人和林胡势必来犯。
刚刚获得草场的图娅得知李克和长老们的计划,依然放弃了刚刚到手还没捂热的地契。她提出了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出关以后如何渡过这个冬天。
“草原诸部从来都是秋高马肥时才好动迁,现下塞外滴水成冰,难道让怀着崽的母羊这个时候往北走上几百里?”
“机不可失,等开春了,恐怕就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啦。现在雁门的赵军可能已经得到消息,正在南下,我们避过他们,直取隘口,如果李牧知恩图报从中协助,大有机会越关而过。”李克分析道。
长老们本来叫煽动起来,但到了分析具体困境的时候,也是有些最后的犹豫。
“不打破瓶瓶罐罐,怎么能奔向新生活?你们如果还不能下决心,我就一个人上路,走与不走,一言可决。”李克笃定地说。
几老互相看了看,同时说:“走!”
……
第二天,东胡在榷场召开的大会上,楼烦部以二十几个携带招牌长弓的射手为先导,擎着射雕旗入场。
李克昂然骑在骏马上,头戴金质束发冠,身披织锦长袭,鞯带镶银,一如王侯。
“六位长老怎么没有一人出席?”东海公皱着眉头问道。
胡三问上前施礼答话:“楼烦部为了参加贵部主持的大会,已经推举出了假王,可全权与尊驾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