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娅正是昨晚的那位“力士姐姐”,此时见了李克如见恩人,眼泪更加止不住。
“坏人!”胡三问的傻女儿直勾勾看着李克,气愤地说。
“图娅命不好,若是早生些年还能体尝一下人生的快乐。”胡三问说。
李克叫搞糊涂了,冲图娅说:“李牧不是给你地了吗,听说有二十里草场,你该笑才是啊?”
听了此言胡三问一惊,上前问图娅:“上将军此言是真?”
图娅点了点头,继续哭,哆嗦着从袖子里抖出几块羊皮,正是李牧随手丢给她的。
“这……这是真的,”胡三问捡起地契来仔细辨认:“蛇沟以东的草地,当真是想不到!”
李克忙问事情的原委。
“草场回来了,但儿子没了,她如何不哭!”胡三问叹道。
原来图娅是楼烦王唯一尚存的女儿。楼烦被赵国攻灭之后数年,楼烦王也曾经兴兵反抗赵人,但后来又出卖了自己的部族,导致故地被赵武灵王设为朔方郡,楼烦部内迁。族人于是废楼烦王族,以他们为民族的羞耻。
那时图娅尚幼,寄养在牧人家里侥幸逃过兵灾,几个可怜她的老族人将她养育成人。因为血统的问题,族中年轻人们都不愿意娶她,最后有个出类拔萃的青年牧人不顾家族的反对,毅然迎娶了已经长成老姑娘的图娅。小夫妻俩的好日子没过几年,图娅的夫君就被人谋杀,凶手是林胡大姓。楼烦部为此与林胡多次摩擦,但总是吃亏,图娅家的草场也叫异族人侵占殆尽。
但谁也想不到的是,两年前的一天夜里,图娅的儿子居然拎着仇人的首级和弓箭回来了,举族皆惊。
这小家伙虽然年方十岁,但已经知道以血偿血的原则,他知道父亲的死因以后,就经常偷偷跑到林胡部,跟那里的孩子们玩耍,一来二去就记住了仇人的相貌和驻地,于是趁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披着羊皮潜进仇人的羊群,只等半夜人静之时,他故意发出异声,仇人还以为是来了野狼,拎着弓,点燃火把前来查看。小家伙瞅准机会抖掉羊皮,大叫为父报仇,手起一刀正中仇人小腹,人小力弱,刺人不死,仇人掉头就跑,小家伙拾起弓箭,一箭正中其后心。
猎人的长弓都是榉木驯制而成,除非是熟练的弓手很难拉来,也许是乃父英灵附体,这一箭恰巧射中了仇人的后颈。小家伙赶上复砍多刀,切下首级,盗了一匹林胡马连夜奔回楼烦。
林胡人不傻,当然知道这是楼烦所为,于是大举进犯,要求楼烦交出凶手。榷场的赵国大官正是新上任的校尉李牧,此人居然偏袒林胡部,割了图娅家的草场给林胡人,自此楼烦部与榷场之间关系恶化,少有往来。
图娅的儿子留下遗言,说由自己承担罪责,绝不连累旁人。族人哪里答应,忙将他圈禁在一个帐棚里,小家伙又是趁夜咬开帐房的皮索,钻出去独自走了,至今没有音讯。
“所以今天图娅虽然得地,但只能勾起她伤心的往事,焉得不哭?”胡三问说。
“图娅的儿子叫什么?”李克听胡三问叙述过往之事,听得热血沸腾。这小子太简直太对他脾气了,生猛磊落。这些日子以来,李克直觉得动心思太累,终于找到能让他精神为之一振的人了,虽然算起来只有十二岁。
“勿吉……”图娅终于说话,眼泪似是哭尽了。
“勿吉就是不吉利……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
“也不知他是否尚在人世。”胡三问说。
李克这才意识到自己跑题了,忙说:“楼烦部还有多少兵马,这此李牧把草场还给你们,也算做了好事,如果叫林胡占了榷场,杀了李牧,不但这块地肯定不是你们的,只怕他们念起旧仇,还要吞并你们部落。所以你们不能不救他!”
胡三问一摊手,说:“是否出兵还要看长老们公议,老朽说了可不算。你们随我来!”说罢就领着李克跟图娅去往楼烦议事的大帐。傻女芝林跟在后边,一点也搞不清状况。
楼烦部自称是周王所封的子爵之国,曾经也是一方诸侯,但王室已断,现在实行的是长老议会,六位长老分别由几个大姓的公推选出。胡三问虽然不是长老中的一员,但在部落中也很有威望,由他证言现在的局面很有说服力,又有图娅手中的地契为证。大家一致认为应该援救榷场的李牧。
胡三问说李克是邯郸赵王驾前的大夫,来北地巡查,恰逢林胡为乱,因此来到楼烦要求出兵平乱。长老们听了自然对李克礼敬有加,推他坐在主位。李克逊谢不已。
一名长老对李克说:“上官来此,楼烦部本该即刻听命。但动用兵马例来是要卜筮的,此事还要有劳大人。”
“卜筮?”
“正是,这占卜例来是需要地位尊崇之人主持,在这里只有大人您地位最隆,所以……”
“……”
李克晕了,这哪会呀,但事到临头只能赶鸭子上架,他大眼一瞪,说:“来吧!”
“大人少安毋躁——来人,请神趺出来……”
长老说到这里,与会的人们不禁一阵骚动。李克也不知这个“神趺”是个神马玩意,只得傻看。
等了半晌,几个楼烦少年就抬着一只巨大的山龟进来议事帐。
“这——就是神趺?”李克如果有眼镜,这时候肯定跌碎了。
“此龟已经养在山中温泉水畔整整十年了,若非今日事关重大,也不会请它出来。”胡三问说。
楼烦人在将山龟放在地上,在它的面前有一个更加巨大的青铜火盆里边续满了炭,烧到通红。
李克只听说过甲骨文都是古代占卜所用的龟甲,但做梦也想不到是怎么个占卜法,今天算是开眼了,还没有开始,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这是要残害野生动物呀。
摆好阵势之后,楼烦长老们郑重地入内更衣,等他们出来的时候已经胡风尽去,只见一个个头戴惠文冠,身披故国朝服,颇有气度,这六个老人围着乌龟念念有词,看得李克一愣一愣的。
“楼烦传统,正式仪轨皆依中原样式。”胡三问对李克解释道。
“由我等在神鬼上镌文,大人只管刻上最后的玄符即可,有大人助力,此卜定成!”长老们笃定地说。
李克看向胡三问,胡三问低声说:“稍后上将军只管去刻,不管卜成什么样,自有老朽在。”
六个长老首先拿刻刀在龟甲上钻孔,按照自然纹路将龟壳分成十三块区域,然后在各片龟甲上刻写鸟篆文。大乌龟已经吓得完全缩进壳里。李克伸脖子看着,也不知他们刻的是啥意思,心说这一会是杀了再烧还是活着烧啊?
须臾,刻好了篆字的乌龟被抬到李克面前。
“还须大人刻上玄文。”
李克刚想说这活我干不了,手里就被塞进一把刻刀。这刀子李克是见过的,正是这个时代在竹简上书写所用的器具。
乌龟壳上一十三块甲板已经有十二块刻满了文字,大概是楼烦部所卜问的事情,而正中一块甲上光溜溜的,看来是留给李克的创作空间。
李克拿着刻刀,眉头拧在一起,犹豫一下俯身刻下第一画,是个简单的横线。
“好!一作天地初分!”胡三问嚷道。
长老们听了不禁赞叹,还是邯郸来的大人有学问,这么简单的一笔居然暗含着如此重大的意义。
李克暗骂胡三问吓他一跳,然后再刻下第二画,是个撇。
“好!天地开后,清气上升,大人这一笔象征风从天降,乾坤朗朗!”
我去,这样也能让你给圆上?李克不禁佩服胡三问,这老东西如果脱生在二十世纪没准能说相声上春晚。
李克的第三笔一气呵成,分明在撇下画了个圈,方不方圆不圆。
“好!天地育人,人始耕田。大人此笔象征武王一统华夏,立井田之法,垂于后世!”
我靠,我怎么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学问?李克几乎笑出来,胡三问这个妙人他是交定了。
能参加这个会议的,尽是楼烦部的杰出人物,一个个翘首看着李克施为,不住发出赞叹。李克满意地准备落刀再刻。
“慢,”一个长老犹犹豫豫地制止道:“大人所刻……怎么像个石字?”
气氛一滞,李克心说败兴,怎么没想到从古到今这个石字基本没变化呢?但这个时候怎么能倒了架子,他悠然朝说话的人看去,缓缓说:“这种玄文我是从邯郸学来的,赵王殿上也是如此写,再说玄文本来就意义丰富,你解释成石头的石字也无不可。石嘛,象征坚定、稳定,我的意思是楼烦部坚如一体,万年长存,有何不妥?”
提出异议的长老羞愧地连连作揖,口称无知,得罪上官。
“下面就要使出我的看家本领,写得快些你们勿怪。”说罢,李克笔(刀)走龙蛇一挥而就,将六个字写得铁划银勾气势非凡。
楼烦诸老看得瞪大眼睛,连连称奇,都说从未见过如此古奥的玄文,错落有致意境深邃……
李克写完弃刀,负手而立,心说小样,不就是写字吗,中文简体你们见过吗?
李大人完工,大乌龟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主持占卜的长老们郑重其事地把它抬到火盆上,焦胡的味道就散发出来。乌龟被烧得伸头蹬脚,不住挣扎。
胡三问凑过来在李克耳旁小声问道:“上将军所书何字?”
李克一笑,说:“破除封建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