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合上又开,飞鸟来了又去。一笔阁 www。yibige.com 更多好看小说
两个少年谢绝了纪姓车夫的相送,矮小的一个搀扶着另一个,一瘸一拐返回城西自己的住处。
徐司匮只说了句之后会去寻阿庆,掀着车帘,再没有言语。
阿庆要李明蔼半途经过平时根本没资格进门掏钱给自己消费的春江酒楼,买了两坛顶好的春江酿。阿庆颇有种世事看开的豪迈,大喊着要靠东墙的五年酿,别的缸里不要,他阿庆掏钱。
两人拎着用麻绳穿起的大酒坛,勒在脖子上沉甸甸,很是欢喜。
没有小菜,两个幼时遭大厄的少年就在院中掀开坛封,一碗碗碰撞对饮。三碗酒下肚,连言语都没有。
买酒时豪迈,喝酒时并不豪迈,两人碰碗时用力,却没有一滴酒撒出,嘴角流下的酒液也要用舌头舔干净。
李明蔼只看见阿庆的双眼一直在流泪。
两人都觉的头脑微微发热。
阿庆喝一口酒,哈一声酒气四溢,对少年说道:“夫如宗,没了。”
又喝一口酒,道:“很快,穆山宗就会出面,带夫如宗活下来的人去穆山宗修行,有我。”
李明蔼莫名觉得鼻尖一酸,除了喜悦,居然还有一丝委屈和嫉妒。
李明蔼挤挤眼睛,回忆猜测前因后果,问道:“和乙八号院那人有关?”
阿庆点头。
李明蔼大灌一口酒,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阿庆低头,倾听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道:“明子,你懂不懂一种感觉,你明知道自己做的事是应该的,但是不确定自己做事的方式对的?”
阿庆抹掉脸上的泪水:“我不确定,所以我自己一个人去做。我不想你也变脏。”
和尚们说人有六道轮回,如坠畜生道,应该是我。
李明蔼两眼微湿,“我能懂,但我不同意。”
当初抱头痛苦相互安慰的孩子是两个人,那一起走上大道去向云头问话的也应该是两个人。
阿庆说:“太苦了,明子,太苦了。你要成功,就要放下所有愤怒,把自己活得像个正常孩子。你要向上走,就要获得他们的信任,然后看着信任你的他们去死。越愤怒,越要不愤怒。和谁亲近,就骗谁更多。”
&晚死了好多人,明子。我躲在石头后面,看着满天飞着的明明算是在给自己报仇的墨家飞舟,突然觉的好陌生。很多完全不认识的人一个个死去,甚至也有很多和咱们一样大的孩子,他们也抱在一起哭,血留了好多。”
阿庆喃喃自语,双目失焦。
烧酒浑浊,水垢剥落。
李明蔼一直憋住好久的泪水一下子就淌出来,这样子的阿庆,他心疼。
两个少年颠沛流离,随着难民潮逃难入城,肯吃苦还聪明,什么活计都做过,才有了城西这一个破旧小院跻身。后来,一个进入了夫如宗山下产业富水银楼当伙计,一个进入了最有可能接触到山上神仙的珍珠泉客栈做小厮,多年的打探,才拼凑出来一个模模糊糊的“真相”:当年的天外一剑并非仇杀,仅仅是一个王朝内部变法导致的权力倾轧。
两个宗门各自支持一方势力相互押注,那场从天边来又往天边去的追杀只是大人物们的一场赌局,法家与儒家争气运,世家与世家争朝堂,偏偏拿了其中一方手下的一名隐藏至深的魔道余孽的死活做赌注,所以有了多方注视下的那场万里追杀,所以有忠心效命却被主家所卖的魔道巨擘故意飞掠人间城池意图要挟那些“正派人物”束手,所以有世家出身的大剑仙无拘无束的一剑又一剑,所以才有四处倒塌的楼宇和那颗高高飞起的白发头颅。
法家以身作则秉公执法从儒家学宫手中赢来了一个王朝朝堂,世家与世家之间仍旧和和美美不伤和气,穆山宗得以与一世家牵头,西京王朝换来了战争休止太平盛世,崔氏少一老祖,望西京多一权相。
一团和气。
事实证明,那场看似“儿戏”的赌约,也确实是伤亡最小的定局方法。西京与上燕结束了长达百年的乱战,在权相的辅佐下,西京王朝结束战乱,连同大卢在内的几个附属国都得以休养生息,国力肉眼可见的蒸蒸日上,被兵家修士祸乱已久的归栈洲东部诸国终于得以安定。
儒家得仁,法家得势,世家得权,王朝得安,宗门得利。
皆大欢喜。
李明蔼在顾客还在小院的时候,其实将这些事改梁换柱,隐晦问过这位山上神仙的意见,顾客当时的态度出乎少年的意料。这名真容俊俏地如同画中人的男子完全不以为意,即使早就看破了少年口中的“有个少年”就是他自己也并不戳破,只是三言两语就给少年讲清了世家宗门之间常用的这种“以小定大”博弈术的好处。
无他,利害波及最小而已。动辄绵延数千年的世家,某种意义上早都成了同一种利益共同体,一旦发生利益冲突,这种身外设棋盘定输赢的习惯能避免两个庞然大物的直接冲突,反而是对世间最大的保护。
不仅是山上云上,即使是修行未普世之前的各大王朝,也往往是将附属小国作为博弈的战场,无论权斗还是两军交锋,都要“御敌于国土外”。
霸道吗?不讲理吗?但偏偏就是这不讲理,是最能综合各方利益的“讲理”。
否则如果当时儒家学宫不出手干预,被兵家修士搅乱的归栈洲东部局势什么时候才能平定?几方势力一旦出现矛盾就死磕,裹挟的势力一起出手,山上山下一齐打架,这场仗会打多久,会死多少人?
少年当时听后闷闷无语,年轻男子所说的话他找不到话去反驳,但小小的心里只有慢慢的憋屈回荡不去。
李明蔼盯着酒坛好久,突然问道:“庆之,你有没有想过,其实只要你站的够高,与他们讲清道理就好了的?”
阿庆醉眼惺忪,突然哈哈大笑。
&道理?谁打算和咱们讲道理?”
&些山上神仙一个不顺眼就能毁掉一座城池,杀掉一个老人,是有他们的原因。我去杀他们,也有我的原因。既然当初他们做事没有考虑过听别人的道理,当我有资格站到他们眼前说话的时候,我也不打算还要听听他们的道理。”
&听到了太多大道理,大道理告诉我服从大义,道理告诉我不可复仇,道理告诉我要以小全大。没人想过,他们眼里的小,就已经是某些人的全部天地了。”
&们天地都没了,还要全你们的大吗?”
李明蔼道:“韩先生曾经说过,要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阿庆摇头:“韩先生是个好人,只是没吃过别人的苦,即使韩先生,也没资格劝别人大度。”
如果用道理来给予暴力,那用什么来给予道理?
以直抱怨,不同立场,各有各的直。
所以当年还是孩童的自己将一位白姓老人的话记在了心里。他说事有顺心逆心,没有对错。世有公念私念,从无善恶。
阿庆把身体佝起,面色潮红,像是把所有酒气都蕴藏在了身体里,眼神却逐渐安定。
我越安静,我越平和,我越坚强,我越淡定,我越忍耐,我越无所谓,我身体里深藏的汹涌就越。
李明蔼突然说一句,“阿庆,我怕将来,我们就算把所有事情都做成了,我们会变成我们讨厌的样子,我看不到今天的阿庆了。”
一阵安静。两人各自低头看着面前的石头桌面,沉默不语。
阿庆道:“明蔼,人是会变的,但绝不会变回从前。”
成长是交易,用天真和洁白换勇气。
阿庆骂了句娘,道:“这世界个个都说都喜欢干净有童心的孩子,又都想方设法的弄脏它,这世道真恶心。”
空气极闷热,两人暑日喝酒都有点摇摇晃晃。
李明蔼突然说:“庆之,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李明蔼跑到屋里,从床下阴影中的地砖底下挖出一个方方正正的蛐蛐笼子,抱着跑到阿庆面前,然后絮絮叨叨给阿庆讲了年轻人顾客的事。
阿庆恍然,“原来那几天夜里靖安郎夜里各种哨响是因为他!那天天上砰砰嗙嗙打雷是他们在打架!”
然后少年找来了柴刀和火镰,给阿庆演示了蛐蛐笼子的神奇之处,刀砍不坏,火烧不燃。
阿庆用袖子擦掉蛐蛐笼子被柴火熏黑的灰烬,洁净如初。少年双手抓起轻晃,当当有声。
少年给出自己的“断言”: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好东西,但是能肯定绝对是好东西。
然后两个穷惯了的少年就相对嘿嘿傻乐。
阿庆正犹豫要不要拉开袖子讲一下自己手臂上的>
小院木门突然被人拍动,砰砰响。
两个少年迅速站起,浑身酒气散去大半,李明蔼飞快将蛐蛐笼子挂在身后。
一个少女声音喊:“阿庆哥在吗?”
同时一个梳着分肖髻的脑袋一窜一窜,跳起来往木门里看。是董绿珠。
李明蔼松一口气,同时又有点开心,跑去给少女开门。
董绿珠进了院子,还没来及说自己找阿庆的原因,先看见桌上两个贴着“春江酿”印鉴纸的酒坛,眼前就是一亮。上次聚饮,少女是初次饮酒,“饮胜”的声音喊的最响,倒下的也是最快,但却喜欢上了这种醉醺醺的味道。
阿庆轻抚额头,但又有点庆幸,抱起空空的酒坛说:“你死了这条心,没酒了,你喝不着。”
然后就听见院外答应一声:“没酒了?我有钱哇!”
裴家小少爷裴文虎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举着手毫不见外的冲进院门,扫一眼桌上的酒坛酒碗,眉头一挑,“呦,春江酿啊!还算是上了点档次。上次我被你俩暗算,回去后想了很久想明白了,是你家喝的酒太差!几文钱就一壶的散酒我喝不惯,所以才趴下这么快,这次再喝,得换酒!”
然后转头看阿庆:“菜呢?大中午的光喝酒不吃菜,你这是糟蹋杯中物知不知道。”
阿庆眯眯眼睛。
这个裴姓少年最近哪儿都有他,出现的未免太过巧合。
董绿珠横裴文虎一眼,“让你白吃白喝还有理了?嫌酒差,想吃菜,掏钱!”
裴文虎有点感觉被羞辱的样子,道:“瞧不起谁呢?我裴文虎出门身上会带钱?”转身朝院外喊:“你俩,去城外镇波楼给我叫一桌上等的席面,拎一匣倒悬井的神仙酒,要快!”
有钱人家的少爷,手才不沾这阿堵物。
阿庆问裴文虎:“你来做什么?”
裴文虎面色一窘,“小爷我在西城遛大街,无意间想起你家就在这左近,就过来看看。”眼睛却偷偷瞄一眼董绿珠。
西城人穷,遛大街能遛到这边来,阿庆信他个鬼。转头问少女:“绿珠怎么来了?”
少女脸上笑容消失,“韩先生今天到我家来,说学宫来了位身份很高的先生,好像还是个什么大官,想要要收我做学生,要我随他离开读书。”少女顿了顿,“我爹娘已经答应了。我是来找阿庆哥和明子告别的。”
场中四人,三个少年都是脸色一变。
阿庆苦涩开口,“这么巧,我被富水楼的褚掌柜看中,以后应该要去穆山里面修行了。你不来,我最近也要找时间去韩先生府上找你们道别。”
裴文虎脸色又是一变。
少女低头,声音低微:“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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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两名护卫气喘吁吁。
方才两人双臂横展,一人手提两个大菜匣,从城西民宅门口飞奔出城,又携着两个极重的几层菜匣飞奔而回,期间还要保证菜匣平稳不受颠簸,匣中饭菜不倾不洒,酒壶仍冰,羹汤仍烫,极见功夫。
然后四个少年男女就围着被摆的密密麻麻仍远远不够的石桌发愁。
裴文虎与三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然后转头骂一旁护卫:“谁让你们买这么多的!”
其中一个护卫一脸委屈,刚要答话,被另一个护卫轻踹一脚,抢先答道:“是是是,小的做事不利。”
裴文虎长吁短叹:“看在你们也是一片忠心,况且今天算是给阿庆兄和绿珠妹子送行,盛情难却,那就盛情一点。不给你们记过了。”
四人围坐满满当当的石桌用餐,听裴文虎给几人介绍桌上都有什么菜,炮制都费什么功夫,食材有多难得。陈李两个小院实际上的主人毫无主人架子,丝毫不介意裴文虎喧宾夺主,洗耳恭听,手口不停,两人从早晨没菜干喝到晌午,胃里早就不舒服了。
天气闷热,还好院角那株老槐树,枝繁叶茂,将树荫投在桌上,把正在大快朵颐的几名少年郎笼在其中。
在匣中用冰块湃着的酒壶拿出的时候丝丝冒着白气,已经放不上桌,只能放在脚边。
裴文虎先是给三人介绍了这号称是山上修士用了倒悬井的井水酿的神仙酒有多珍贵神奇,然后掀开壶帽对二人道:“我知道我来之前你俩已经一人饮了一坛春江酿,虽然那酒水差,但我也不占你俩便宜。”说罢执壶仰头,咕咚咕咚就是一阵豪饮。
豪气,阔气。阿庆和李明蔼眼神呆滞,看的倒吸一口凉气。
裴文虎打个酒嗝,又要去拿第二壶。被反应过来的两人拽住胳膊夸赞少侠好酒量连忙拦住,乖乖,这么好的酒,说要请我们,结果你自己先干掉两大壶?没门。
董绿珠有了上次教训,知道了饮酒并不是都如说书先生口中那样“一饮而尽”,被阿庆再三告诫,小口啜饮。
绿珠有心事,并没有逞强,被阿庆叮嘱还很开心,大大的眼睛里满是笑意。
很是奇怪,几人当中,最先露出醉态的居然是裴文虎。
阿庆和李明蔼这次忙着吃饭,并没有针对裴文虎下套劝酒。饮酒后的裴家大少爷却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疲态,双手擎着小酒杯,问:“董绿珠,以后你去了尼山学宫,是不是以后在韩先生学堂就见不到你了?”
绿珠点头,少年饮一口酒。又问:“陈庆之,你也去了穆山宗,是不是再见到你,就是天上飞来飞去的神仙了?”
阿庆如实道:“有一些别的变故,就算去了穆山宗,估计也是打杂做小厮的可能居多,成为天上神仙的机会不大。”
裴文虎说着“恭喜啊恭喜”,又喝一口。
董绿珠道:“怎么了裴文虎,你是不是嫉妒阿庆哥有仙缘,你却只能娶打谷城的周家大小姐?”
裴文虎轻笑一声,“绿珠,我如果说,只是不舍得你们两个走,你信不信?”
绿珠摇头,“不信。”
裴文虎哈哈一笑,眸子里闪过莫名神色,不再多言。
毕竟都是少年,饮酒无须人劝,很快就酒酣耳热。裴文虎已经热的脱掉了外罩衣,领口拉开敞着胸怀扇风,惹来少女嗔骂。
董绿珠虽然是小口啜饮,但也很快就露出憨态,少女钗鬓横斜,杏眼横瞄,仪态万千,学那戏文里的西宫娘娘,吵着要阿庆倒酒。阿庆就点头哈腰,答唯应喏,又扮一个将军力士,托壶如持锏,要闯内宫“逼宫”。几个少年哈哈大笑。
人生得意如朝露,少年良友相聚时,无理由的开心往往最动人。多少人年老对镜顾盼,不知还记否?
正在用餐的几人并不知道,昨夜墨家攻山,山林燃起大火。火气腾空,与天空中的云气相遇,将附近几百里的空气弄得极热无比。
过一会,居然下起雨来。
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的砸下。几人的酒意登时都醒了少许,连忙收拾桌上的残羹剩饭往屋里端。李明蔼却从屋里找出了一块硕大的雨布,把院子中的晾衣杆拔出来拆掉,借着院角那株老槐,正好撑起一个小小的四脚“帐子”,几人把桌面擦净,一人抱一壶酒,背靠背坐在石桌上,帐下赏雨。
两名护卫也跑进了院子,蹲在灶台边的棚下,看着四个少年憨样,一脸鄙夷。
裴文虎击壶高歌:“少年听雨石墩上。黄竹撑青帐。”
阿庆拿肩撞他一下以表敬意,口称“裴少爷大才”。裴文虎回撞一下表示同意。
圆桌如井。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下午。
雨打在雨布上面,敲击在四人的头顶发出剥剥落落的响声。雨水把雨布压弯,又汇成粗粗的几束断断续续沿着雨布边缘浇落,砸在小院的泥土地面,浇出一个个的小坑。
董绿珠索性脱掉鞋袜,伸出光洁的小腿,拿右脚脚趾探出雨布去接雨滴。
阿庆想要伸手去捉绿珠的脚趾,又把手收了回来。
裴文虎恍惚间却看到李明蔼腰后挂着的蛐蛐笼子。哎呦一声,道:“好物件儿啊,李明蔼,你从哪儿淘来的这风雅东西。”
李明蔼再想遮掩已经来不及,被裴文虎一把抄在手里,弯腰反复观瞧,好一会才直起身来,“是个老东西,都是朋友我也不瞒你,我对宝贝有种天生的直觉,药王楼街那边我是没少捡漏儿。怎么着,开个价儿,卖我吧?”
李明蔼一把扯过来,冷面道:“朋友送的,千金不易。”
裴文虎不再纠缠。几人围坐在一起,李明蔼把脑袋微微向少女偏一偏,雨水打湿浮土的土腥气混着点夏末残留的衰败槐花香气,很是好闻,嗯,还有点身旁少女的体香。
李明蔼转过头看着董绿珠,肩膀相触的地方有胴-体才有的温热,少女的几根发丝撩动了少年的脸。
不知为何,以前不大敢直视她,在韩先生学堂的时候也只是远远观望,费神思,心中却枝枝蔓蔓,像要开出什么一般。
李明蔼想起了顾客临走时拦住自己肩膀说过的那些话,“她的钱你分文不取,你赚的钱三七分成。”心里动摇了下,但是转念又想到董绿珠要走了,以后自己可能一直是个客栈伙计,再见时她却成了衣冠楚楚的学宫女夫子——
李明蔼刚要有所动作,就感觉身边裴文虎身体一挺,好像要说些什么,然后听见少女董绿珠唤了一声“阿庆哥?”
阿庆轻嗯一声。
董绿珠道:“阿庆哥,要是我说错了,你别怪我。”
&以前是不是有一点喜欢我?”
阿庆有些慌张,捧住了左手的袖子。
董绿珠又喝了一口酒,“你别着急否认。但现在你喜欢了别人了,对不对?”
三个少年都沉默不语。
&庆哥,你以前偷偷喜欢我,但没告诉我,我不怪你。”
&现在转而喜欢别人了,我还是不怪你。”
怪谁呢?怪自己也没能早点说出口。
怪自己以为世间美好和相聚都能如常,永远不变的发展下去。
所以贪恋其中,裹足不前,不主动成为破局的那一个。
&不知道那个女孩子是谁,但不久的将来,你也要努力幸福呀!”
少女一口又一口酒,此时已经有点微醺,把脑袋歪在了阿庆后背的肩头。阿庆脊背微微一僵,随后努力撑直身体。
董绿珠继续喃喃自语,“你说,自卑的人为什么偏偏那么温柔,内向的人为什么都那么安静,慢热的人为什么那么内敛。”
&道吗,人和人本来就是要越走越远的。什么都不做,往往并不是等待对方走近一步的矜持喜悦,是看着温暖逐渐丢失的迟钝。”
&庆哥,要是有喜欢的人,以后要早点说。”
李明蔼听到身体右侧的裴文虎低低嗯了一声。
然后自己心里有点欢喜,也有点难过。
雨幕渐大,哗哗啦啦,十几步之隔的两名护卫身影几乎快看不见。雨布下的这个小空间就显得愈发安静。头顶上的雨布积水越来越多,已经近乎压到四人头顶。
李明蔼站起身,伸手用力撑起雨布,把积压的雨水挑出去,雨水砸在帐子外,噗噗啦啦。
李明蔼坐回原地,听见裴家大少爷居然在低声呜咽。
裴文虎突然说:“刚喝了两顿酒,你们怎么就都要走了呢。”
董绿珠直起头道:“没事,就算我们仨都走了,你还有别的朋友嘛。”
裴文虎呜咽的更厉害了,“我这样的人,哪有什么别的朋友嘛。”
董绿珠以往会出言嘲讽,这会却说不出话。
阿庆悄悄活动僵硬的肩膀,问:“文虎现在过得的生活自己不喜欢吗?”
裴文虎认真想了下,“如果顺利的话,我会自己做一门自己乐在其中的买卖,买一座山头,建一座大宅子,不读书,不修行,不靠家里给的钱,养一只大狗,娶个我自己喜欢而不是家里指派的女孩子,生一大堆娃娃,自由自在的过一生。”
阿庆问:“要是不顺利呢?”
裴文虎答:“读书修行,结婚生子。”
阿庆不再说话。
裴文虎突然对着凶猛的雨幕大唱:“人生短短急个球啊,不醉不罢休。东边亲个美人啊,西边黄河流……”
雨声甚大,有时能给人很强的安全感。即使一旁的两名护卫也只能依稀听见“急个球”。
四人不约而同饮一口酒。
大雨近停时,已经到午后许久,暑气为之一消。小院之中满是泥泞,绿珠穿好鞋袜,四人把雨帐收起,仿佛心情也变得明朗起来。
小院院门重新打开时,竟然已经有人等候在外。
韩先生收伞而立,伞身湿漉漉,显然已经守候许久。
董绿珠嘿嘿一笑,歉然道:“韩先生,绿珠饮酒了。”
名字叫韩翃的中年儒生颔首微笑,“少年无忌,少喝些无妨。”
几人一齐向韩姓儒生行弟子礼。董绿珠走上前去,转过身来,给三个少年拜别行礼。
女子行儒生礼。
三少年还礼。
董绿珠道:“后会有期。”随韩先生离去。
远处,徐司匮驾着马车缓缓行过来。
于是阿庆也转过身来,对李明蔼道:“本打算从院子里留一夜的。”
李明蔼两眼模糊,嗯一声,“你好久没从家里睡觉了。到了那边,写信告诉我那女孩子的事。”
阿庆面色一窘,一把搂紧李明蔼,拥在怀中,在少年耳边说了句话。随后阿庆伸出一只拳头,拇指冲向自己胸口,又伸出手掌拍了拍李明蔼的脑袋。
李明蔼含泪点头。
然后阿庆也把旁边跃跃欲试的裴文虎搂了一下。
远处有一个娃娃的喊声:“阿庆哥哥。”
阿庆转头,巷子另一头,几条街外的公孙婆婆撑着一支大伞立着,手里牵着她家的小孙女白果儿。
巷子里泥泞,小女孩深一脚浅一脚跑过来,阿庆一把把小姑娘抱在怀里高高举起,转了个圈,小女孩乐的咯咯直笑。
阿庆还在小院住时,小女孩最喜欢粘着阿庆,上次两人相见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女孩伸出右手,嘴里喊一声“哥哥,你的。”阿庆低头,是一只银杏树枝干做的护身符,用红线串着,一面用拙劣的刀工刻着“平安”,反面是一颗大树,树下站着一高一矮两个小人。
名字叫果果的小女孩咯咯笑,“陈庆之,平安。”
阿庆接过,抬头望向巷子口的老人,老人轻轻点头,阿庆高声道谢。果果从阿庆身上出溜下去,又跑到李明蔼身边,伸出左手递给李明蔼,奶声奶气道:“明子哥哥的。”
李明蔼伸手接过,也是护身符,刻的是“吉祥”两字。
然后果果在裴文虎期待的眼神中径直跑回公孙婆婆身边。
阿庆行礼登车,马车在狭窄的巷子中缓缓离去。
李明蔼站在门旁,站立许久,不愿回头。
裴文虎也陪着站着,精致的靴子满是泥泞。他抬起手拍拍李明蔼的肩膀,宽慰道:“别哭,至少还有我。”
然后就见巷子口又走出一位老管事,拱手道:“少爷,该回家了。”
裴文虎眉头一皱,“不去,没看见小爷我陪朋友呢?”
老管事神色不变,对李明蔼也拱拱手:“是老爷发的话,今夜打谷城来人,指名少爷作陪。”
裴文虎收回搭在李明蔼肩头的手,正色道:“你我情深,来日方长。”
李明蔼憋住心头的脏话,行礼作别。
裴文虎又探头瞄一眼李明蔼身后的蛐蛐笼子,试探道:“真不卖?你随便出价。”
李明蔼道:“滚你娘的蛋。”
李明蔼回到院中,平日极少来人的小院此时被踩的满是泥泞脚印,积水遍地,竹竿横斜。
石桌附近杯壶倾倒,一片狼藉。
少年没有进屋,走到石桌旁方才自己坐过的位置,看着空着的三个石凳默默不语。
少年捂一捂腹部,喝了一天酒,暑热天气里又被雨气一冲,腹中阵阵反胃。
以前阿庆在时,酒后总是会给自己熬一碗热姜汤,如果当时两个少年手头富裕,还会加一点点黄糖。
雨彻底停了,少年从天阴坐到放晴,从天明坐到日暮。
昏暗的天边,依稀可以看得到有残缺的晚霞吐着余晖。想必这场大雨把天空的云气都耗尽,未来几天会是个好天气。
院中的老槐在地上拖出一道模糊的影子。
老树追光。
孤独的人,缺碗羹汤。
&字。
青春就是猝不及防的离别,顾客,庆之,董绿珠,重要的人都纷纷离去。
此后三章内,主角开始跟随一位前文提到过的大人物离开临淄城远行。
成长是交易,用天真和洁白换勇气。
青春是离去,用孤独和错过填回忆。
写完这章,慢山河就12万字了。15万字后,会存稿来一次七天爆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