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七月雨,泥泞散去,人也散去,时间似乎变快了起来。一笔阁 www.yibige.com
李明蔼觉得自己已经比常人努力,慕仙道而近仙道,只是从深浅莫测的客栈掌柜到拔逸出尘的白衣仙人顾客,连续两次擦肩而过,自己只是欠缺了几分运气而已。
运气差,也算过错吗?
无福之人,似乎机缘过手,也依然留之不住。
那天雨中相聚,喝过了从没这么多的酒,看过了从未那么大的雨,送走了打小相伴的人,还是埋住了想说未说的话。那晚,少年直坐到晖消日落,夏夜星稀,直到夤夜石凳都显得冰冷了起来,少年才浑浑噩噩回房,一觉沉沉。
天亮时出屋,拖着宿醉昏沉干渴的身子收拾院落,无意发现此前顾客在小院时用来当做回家托辞的灶台雨棚,这次是真的漏了。土灶上面,被雨水浇出两块丑陋的缺口。
小院空荡荡,故旧在人间。
少年仿若失掉了继续修补院子的勇气,蹲在地上,怔怔无声。好久才从水缸里舀出一大瓢水,咕咚咕咚喝下两瓢,然后继续发呆。
这个上午李明蔼又没有去客栈当值,一连旷工一天多,带头的管事应该会好一阵责骂吧?那要再找什么理由回家修缮灶台呢?这小院是李明蔼和阿庆的,李明蔼可以没人管,小院不能没人管。之前已经用过了修补雨棚的借口,这次再说实话,真话反而像是瞎编。人生真有趣。
晌午时候,少年从原地坐起,漱口净面消去一身酒气,锁好院门,一路奔到珍珠泉客栈。留着山羊胡的杨姓管事果真大发雷霆,对着少年一阵冷嘲热讽,还嚷嚷着要李明蔼直接卷铺盖卷滚蛋!这珍珠泉客栈在临淄城也算是有头面的地界,你李明蔼把这儿当什么地方了?把他杨管事当什么人了,容得你一个小东西说来就来说消失就消失?
少年一脸陪笑,眼中再无半点悲伤,也不再找各种借口,这种时候认错便是,借口已经无用。管事依然依依不饶,打定了注意要拿李明蔼杀鸡儆猴给院中其他伙计们看,只是中途杨姓管事被叫走了一趟,再回来时脸色就阴晴不定。少年趁无人注意,从袖中递上了一壶昨天裴文虎买来未喝完的“倒悬井”神仙酒,杨姓管事瞅一眼未拆封的镇波楼徽记,做不了假,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和喜色,随后就装模作样又大骂一通,临走还对着李明蔼屁股肉多的地方“狠狠”踹了两脚,说要加倍罚掉少年日俸,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让两个平日里与李明蔼不对付、这会儿正假惺惺从一旁路过实则想好好看李明蔼笑话的伙计,错愕不已。
李明蔼从地上爬起,拍掉故意摔倒沾满的泥土,对着两个同事伙计,满面含笑。
此后的日子里,李明蔼就从客栈老老实实做事,一改之前好高骛远的瞻望态度,没有因为错失机缘心生懈怠,反而更加勤恳,再没有一丝错处。让被上头叫走告诫“随意责罚、不得辞退”又收了一壶远超少年身份的贵重神仙酒而对少年刮目相看的杨姓管事,反而更摸不清他的来路。几番试探,甚至暗示那壶“倒悬井”喝着甚是过瘾就是分量太少,少年也装傻充愣,毫不上道。杨姓管事也就不再放在心上,只当是这个西城穷小子有什么奇遇,发了一笔小横财,但应该不是突然多了什么惹不起的后台。
做底层管事的,最要紧的并不是能有多会做事,而是知晓身边的人哪些人能动,哪些人不能动。否则很容易阴沟翻船,再也不能作威作福。
七月流火,荧惑西行。
最让人遭不住的“秋老虎”在那场大雨之后,又在人间横行肆虐了一段时间,就被几场小雨打的支离破碎,天真的转凉了。
一向在城池人多处高空聚集,来往高鸣的卢卢鸟,也逐渐稀少了起来,应该是开始稀稀落落结伴,稀远赴南方诸国甚至更远的丹渚洲过冬去了。少年听过一个有趣传闻,这些在北地被叫做卢卢鸟的雁属禽鸟,在南方却有个完全不相符的名字叫做“当归”,因为在温暖的南方诸国,它们的叫声就会从“卢卢”变成“归归”声。而且据传那些能够跨越大洋的强健卢卢鸟,在飞越阔袤汪洋时如果飞累了,就会一头扎入水中化为大鱼,捕食鱼虾充饥,待休憩完毕又重新化作卢卢鸟钻入九霄飞行。南海那些出远海打鱼的船民,都信誓旦旦曾经见过大鱼出水化禽,以为佐证。
短衣换长衣。
七月已经过半,李明蔼与阿庆两人说好了一待安定阿庆就会来信,解释下绿珠所说“喜欢了别人”是怎么回事,跟随徐司匮去往穆山宗的阿庆却一直没有消息。反而是去了尼山学宫的董绿珠往韩先生学堂寄了两次信,其中有专门写给李明蔼的。
信中说学宫这边,她师从一位姓程的先生,先生待人很和善,学问也很好,就是讲东西稍稍死板,不如韩先生有趣些,学宫内师兄师弟也都对她爱护有加,并未因为她出身低微而有隔阂排斥。她要李明蔼有时间去北城待她探望两家长辈,都是以前她在时时常上门陪伴的两家孤寡老人,已经没有儿孙在身边,时常缺人作伴,若李明蔼有空就多代她上门探望。她还问阿庆哥有没有给李明蔼写信,她从学宫那边给穆山宗写过两次信,但是却没有回音——
李明蔼突然发现,身边人离得远些也蛮好,有些即时发生的事无需时刻掩饰,小的难过处自己消化消化也就过去了,信上所写,就可以只挑拣些开心的写给对方听,然后在琐碎的日子里,慢慢等对方回信。
距离往往拉长了时间,时间又给心思留足了空间。所以我们寄情于千里之外在乎的人,因为不用时时演。
等待的感觉也很好。
少年记得,小时候的日色就过的很慢。车,马,邮路都慢,小孩子的世界里,从北城门走到城西要大半天,如果出城,去临淄最近的彭城,往返要两三天的样子。
那时候的符车也有,但并不普及。也没有价格亲民的黑马公乘,平民百姓要出门就是要靠两条腿,如果谁家做生意有辆牛车或马车,就阔气的不像样子。那会羲和石也极少,夜晚邻居夏夜闲话都不舍得点灯,因为灯油太贵,月色就是最好的大烛。有钱人家平日出行都点着明晃晃的灯笼,而灯影极少的西城,多是过年过节时才有孩童执着各种小灯笼奔来跑去。
同样的一天,孩童子的世界和大人的世界怎么就不一样长呢?即使人不长大,过往的时间与当下的时间似乎也不一般多。是谁在操控着时间吗?
槐在黄人在老,唯这山河慢慢。
李明蔼又怕自己是小难过忍呀忍,只挑开心的事往信上写,信那头的绿珠也是如此。她和阿庆两人都是初到新地,人生地不熟,如果真受了欺负恐怕也不愿和人说。少年就在回信里隐晦的问了几个问题,既不显得自己不信任绿珠,又能获悉少女在学宫的真实境况。李明蔼也说了阿庆那边他也是毫无音讯,去过富水银楼几次想要打听,却连一个熟面孔都看不到了,似乎一夜之间富水楼上上下下换了一遍人。少年担心,但担心也无用。像尼山学宫和穆山宗这种修行宗门,没有那边主动写信盖上特有印记的话,凡俗百姓是没有门路直接往仙家宗门寄信的,如今仙凡无隔,但尊卑有隔。
裴文虎之后也来找过李明蔼几次,但两人在一起又总不知道一起往哪里去,裴家大少爷要玩的东西李明蔼不觉得自己一个客栈伙计跟着合适,李明蔼要忙的事裴文虎又完全不感兴趣。想坐一起喝酒吧,一个看对方无趣,一个觉得对方无聊,言语不多,于是渐渐也就淡了。
很奇怪,有些人在有别人在场时,言谈颇欢,单独相对时,相见生烦。
朋友的朋友,未必是自己的朋友。何况李明蔼也不觉得阿庆和绿珠与他多熟的样子。那天雨中听少年唱“人生短短急个球”,也大概能感受到这位家教严厉、姻缘不能自主的裴家少爷心里的那份不自由,有点同情,但仅限于同情。
处暑这天,客栈管事们凑了晚上不忙时,将不当值的伙计们都聚一起,由客栈这边出银钱购置了几只鸭子和药茶,供伙计杂役们聚饮同食。在大买卖行当做事最大的好处,就是这些额外的福利了,这些与山上神仙打交道的生意,真的不缺这点山下银钱,每当有时令节气,都会准备些对应酒食供伙计们“应时令”。反正是上头拨下来的银钱,管事们也乐见其成,只要不贪酒误事、或者为了酒食找理由请假怠工,就由得他们去。至于银钱有几层被几个管事们放进自己腰包,就是另一码事了。
大暑食羊,处暑吃鸭,这是多少年老辈儿传下来的说法。据说是因为羊肉在伏天吃最佳,三伏天人身积热,此时喝羊汤,同时把辣椒油、醋、蒜喝进肚里,必然全身大汗淋漓,所以大暑当“喝暑羊”。处暑就相反,天气转凉,暑气到此日消失,这时候就要吃萝卜炖鸭,滋补身体,老话叫处暑送鸭,无病各家。此外还要煎药茶,秋日食苦,五体大补。这些讲究,李明蔼是从小就听,但是直到来到客栈以后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什么叫有钱人漏下来的“规矩”。
伙计们的聚餐管事们是不参与的,提供的酒往往也都是度数较低的浊酒,防止酒大误事,偏偏越是度数低的酒人多喝起来才热闹,推杯换盏好不愉快。两大桌人围在珍珠泉园子专给伙计杂役们留的偏院里,房间里被萝卜鸭汤薰的热气缭绕,伙计们讨论着春芳斋哪个姑娘的胸脯最翘,城东徐寡妇和城北一直未出嫁的晏老姑娘谁的床笫功夫更“凶猛”些,据说是晏老姑娘更强,因为她年轻时就从城外被狐狸精附体过。年纪大的伙计给李明蔼几个明显还是个雏儿的小伙计传授第一晚时需要注意哪些事项,实在不行到时候叫着他们一起,现场演示帮忙。几个平日里不多话的老实杂役可能突然喝红了脸也讲了几个荤段子。
众人大笑,喊着“饮胜”,一起行从鸿蒙洲泰西诸国传来的碰杯礼,酒碗咣铛,一饮而尽。李明蔼说话不多,众人笑时也跟着笑,众人饮时也跟着饮,应该窘迫时就涨红了脸。
我周围人声鼎沸,他们讨论我不喜欢的话题,我只好微笑,目光游移,于是孤单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我吞噬。
------
三千里外,夜雾朦胧,群山如兽。
两个带着斗笠的修士骑着高头大马,行走在山林间。这个年月,即使是人族气运鼎盛的归栈洲,在远离人族城池的山林大泽也常常有鬼怪猛兽出没,寻常百姓长途远行,都只敢沿着各国开辟出的官道行走。此时山雾弥漫,风寒石滑,能在这个时候冒雾夜行,当然不是凡人。
两名修士各提着一截弯头长杆,高高吊着一盏嵌刻着能够远远“震慑”寻常阴物的夜行符的气死风灯,随着马匹的行进左右摇摆。两人并非独行,身后用长长的铁锁链牵着七八个“人”,有低等妖族,有堕民,还有两个自新南饶洲捕来的土著民昆仑奴,身形高矮不一,手脚都被枷锁禁锢,跟在两个斗笠客身后。
脚链冰冷沉重,与山石敲击,叮当作响。
道旁的怪石树木随着灯影闪烁不定,两骑悬灯引路&排被铁链系着的“人”眼神木讷,雾中前行,如尸如鬼。
有个好看的眉毛皱了皱,一支风灯停住,两人中靠后的那位拨转马头,小步快跑到队伍最后方,从蓑衣下抽出一根尖端带着钉牙的粗大铜棍,重重抽打在队伍末端的壮硕妖族后背。嘴里犹自骂咧不停:“数你吃的最多,给老子走的最慢!”
那个仅仅是躬背直立、肩膀就已经与马背上斗笠客的面孔齐平的妖族青年并未答话,只是抬起头瞥了他一眼就低下头,脚下的步子也大了起来。
前方那名身材瘦削的斗笠客头也不回,“行了行了,不就是白日换班时候他捶了你一拳,至于这么记仇?你现在打他他也记不住,何必置这闲气。”
&这一捶?你挨一下试试?我到现在胸椎骨都还疼。”
手执钉棍的圆脸中年人又自顾自狠打了几下,才收下铜棍,驱马跟上前人,他嘿嘿一笑,“你是不知道,就是这记不住还还不了手的,打着才痛快。脑子记不住,但是身体有知觉啊,魂司心兮魄司身,打得多了,身体也是有记忆的。啧啧,这就如一个蒙上了眼睛能喊能叫能听能触的小娘皮,身子却酥酥软软不能动弹,淫起来最是动人!”
高瘦斗笠客横他一眼,并不搭理。圆脸男人嘀咕着此间乐你不懂也,哼起不知哪里的黄词小调,悠然自得。
高瘦男人突然勒住马,让身边男人收声,一面迅速从身侧操起一杆大弩,举起向前。
前方雾气憧憧,一如往常。
然后一盏灯笼远远穿过夜色显露出来,被林木遮挡,一隐一现。
以及由远及近的咯吱声。
男人喊:“什么人装神弄鬼?出来。”
一个破锣般的声音从迷雾那头传来:“别别!别动手!我是好人!”
灯笼变近了,一个硕大的黑影浮现,然后迷雾变薄,一辆破旧马车从雾里驶了出来,咯咯吱吱,方才悬在空中隐隐灭灭的灯笼正系在车厢一角来回摇摆。车上双腿盘着坐着一个老人,正高举着双手来回乱晃。
高瘦男人瞥一眼马车,车顶竖着一根韧性极好的竹竿,末梢垂着一个硕大的老旧葫芦,漆了一个显眼的“药”字,随着马车的动作葫芦各种跳动,很是可爱。
男人问了一句:“医家的人?”
马车上的老人额头大而且光秃秃,鱼泡眼,太阳穴贴着一贴膏药,长相很让人难忘。笑眯眯咧着一口大黄牙答道:“是极是极!”
斗笠客手还是没动,但稍稍松了口气。方术普世以后,一通百通,诸子百家都可以结合自家的法门入道,医家算是其中最与世无争的一派。主要是医家修行根脚真的就是要“普世救人”,平日就总是四处游历,寻觅草药游医救人。而且医者眼中无高下正邪,不论散修还是宗门仙师,甚至有些“邪魔外道”乃至山精-水怪,医家子弟也会出手相救,对他们来说,医命就是修行。因此在山上口碑极好,除了在野外遇到草药类的天材地宝,几乎不会与别家修士产生争执。
斗笠客并没放松警惕。天大地大,荒山野岭凑巧遇到这么个长相怪异的医家老人,实在是怪异。
老人自我介绍:“我叫金三,游方的穷郎中。两位是季家兄弟?从曹州城押了人的赶桩先生?”
赶桩先生,相传起源于西南诸国凡间的赶尸人,可以封禁人或妖物的神智但无碍躯体行动,使“人昧如桩”。往往血脉相传,在修行界里数量不多但有许多伤人秘法,很是难缠,由于秘法特殊,常常帮一些世家宗门做一些押送奴仆的买卖,甚至本身就直接做了倒卖堕民的人口贩子。
两个斗笠客眯眯眼睛,并不答话。
老人金三笑哈哈,“无妨无妨。”探长脖子瞄一眼后面的长长队伍,道:“老弟我只是是找你们后面这些位问几句话,他们其中一人嘴里有我想要的东西。”
修行无长幼,但生人相逢客套一点还是以外在长相论称谓,老人见面就自称老弟,很是不要脸了。
圆脸男人问道:“只是问话?”
金三认真点头道:“所以劳烦老哥收起袖中那把剔骨飞刀,这般待客之道,吓煞小老弟了。”
老人朝着身后的两排人喊:“你们里面可有人从曹州城周家药铺做过事呀?”
无人应答。
金三一拍脑门,“忘记辽。两位老哥行个方便?”
季家兄弟对视一眼,圆脸的那个取下来马侧的灯,鼓捣了些什么,道“好了。”
老人又扯着嗓子朝人群喊了两次,终于有一个稚嫩声音答了一声,“我做过。”
金三取下自己车角挂的灯笼,提着颤巍巍下车,举灯笼挨个看去,最后停在了一个瘦小的堕民少年身前。
金三问:“周家药铺的薛掌柜,你知不知道去哪儿了?”
少年答:“不知道。但我鼻子灵,能找得到。”
有些堕民,还是遗留了些上古妖族的天赋神通。
老人旋即喊:“大老哥,这位小兄弟怎么卖?”
身后传来高瘦斗笠客冷冷声音:“不卖。”
大脑门老人叹气,“别介嘞,大家都是生意人,好说好商量嘛!”
转过身时,始终没有将符弩放下的瘦高赶桩人已经驱马来到老人身后,居高临下,将弩箭对准了老人额头。
男人道:“我说了,不卖。”
金三脸色发黄,问:“季老兄,季老兄,我只是谈个买卖,您这是真的打算杀人,还是就举着吓唬我一下?”
瘦高赶桩人决定不再听这个古怪丑八怪啰嗦,直接就要扣动扳机。
金三叹一口气:“好吧。”
一道飞剑不知从老人身体哪里飞出,近距离扎进瘦高男人的面门,直接掀起了头盖骨,雾气中红白飞舞。
马匹受惊,把男人尸体掀翻在地。
与此同时,道旁的迷雾中悄然出现一把巨大镰刀,倏忽飞近,将方把飞刀驭出袖口的圆脸男人马匹脖颈横切而断。飞剑紧接跟上,眨眼钻入了男人的双臂,锁住了体内气门。
男人从马上跌落,两腿被摔倒的马匹压倒在地,颈血汩汩,两声明显的骨裂声。男人发出震耳的痛呼,以及一连串的污言秽语。
老人摇头道:“我只是想做生意嘛。”
俯身和蔼问少年:“我再问一遍,你确定能找的到薛掌柜?”
堕民少年已经被吓的两腿瘫软,但仍撑住身体,自信答道:“我记得住他的味道,可以。”
老人满意点头,扭头喊:“成交!”
哀嚎中的季姓兄弟之一怒骂:“我槽你祖宗!”
金三揉揉耳朵,自顾自开始算账:“一个瘦弱堕民娃娃按市价给你也就是三十个老狐钱,另外那小兄弟身上太臭我不想他坐我的车,鉴于你兄弟应该用不上那匹马了那就再加十五枚也就是一共……我说你能不能小点声?四十五个老狐钱,公平买卖,童叟无欺。”
老人取出青钱,一枚枚数好给圆脸男人码在耳边。
季姓赶桩人喊道:“你还杀了我哥!”
老人很认真的解释:“我杀他是因为他想杀我,抱歉还杀了你的马,但我是真的怕你一不小心做什么傻事,这样我没人做买卖了。”
金三从圆脸男人身上摸了摸,找出钥匙给堕民少年打开脚镣。少年脊背和脚腕处血肉模糊,几可见骨,上身只裹着一个粗布毯子。老人道:“小老弟,我要是你,我就去把那个死了的男人衣服扒下来,自己穿上。”
少年在圆脸男人的咒骂声中,换上了死去瘦高男人的所有衣衫,戴上斗笠,忍着脚腕的剧痛,翻身上马。
老人眼中露出一丝赞许。艰难调转车头,挂上灯笼离开,突然想起什么,把脚镣钥匙丢给了队伍末尾的壮硕妖族。
金三笑眯眯道,“你们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扶起那位季姓老哥,然后拿着地上的钱背去最近的城镇给他治伤,嗯,差不多三十多里路吧,然后等他伤全养好了继续带着你们去浑凉山把你们一个个卖给各大宗门富户。还有一个选择,你们现在解开自己的脚镣,对躺在地上的他做你们想做的事,然后天大地大各自离开四海为家。善意的提醒一句,西北方向两百里山里有个妖族巢穴,可以去投奔。至于你俩……喂,你们听得懂我说的话吗?”
队伍中间,一男一女两名皮肤黝黑身材健硕如熊的新南饶州昆仑奴,黑夜中瞪着四只白皙的大眼睛,茫然盯着老人。
金三放弃:“算了,爱咋咋地吧。”驱车就要离开。
结果还是不放心,把头探出车外回头喊:“哦对了,以防你们不认路,那边是西北!”
马车吱吱呀呀,写着药字的葫芦和灯笼乱蹦。戴斗笠的少年跟在马车身后,真的远去了。
两排被锁链锁着的奴仆扭头齐相送。
然后齐刷刷转头看向地上被马尸压住的圆脸赶桩人。
一直在哀嚎怒骂的男人突然收住了声。
没有人出声,只有七八个脚镣声一步步靠近。
男人颤声道:“张大头,我昨天多喂你吃了一个苹果的!”
那个壮硕妖物拾起了铜棍。
马车上,已经走远了的金三老人仰头看着浓雾中只剩下依稀轮廓的圆月,道:“今晚月色真好。”
这个其实有着正统儒家传承的“金三”老人低头啐一声,“两个人头贩子,也敢称先生么?”
堕民少年带着斗笠,比马车落后半个马身,沉默不语。那截已经被解开的手镣没有丢弃,被少年缠到了手腕上。
老人扭头笑呵呵道:“小兄弟,叫什么名字吖?”
斗笠下怯生生的声音:“我叫白奴。”
老人点头,“好名字。”
老人哼着歌谣:“大袖蹁跹,小舞晏晏,卓尔绝色,朦朦如月——”
&三”将手从面上一拂,哪里再是圆额黄牙的老人,露出一张年轻好看的面庞。
斗笠下,一双被惊艳到了的眼睛闪闪发光。
------
临淄城。
刚刚结束了前半夜当值的李明蔼抬头看着一轮皎白圆月,有些出神。
这些时间,本就不爱说话的他愈发沉默寡言,只是面对客人时笑容却更加灿烂,更殷勤也更周到。反而被收了一瓶神仙酒的后院管事,很是夸奖了一番。
两个一直看李明蔼不顺眼的前楼小厮,只觉得这小子似乎抱上了甯管事的大腿,本来打定主意想给他下几个绊子,反而不敢轻举妄动。
收之桑榆。
也许成长的近意词,叫做不抱希望。
少年提着灯笼,沿着园中的曲折小道,一路回房。
疾步快走时,熟悉的石桥上面,站着一个瘦瘦高高的身影。
身影道:“李明蔼,跟我来。”
不明就里的少年愣了愣,沉默跟着身影来到偏僻远离道路的水亭里。
总是时刻捧着一壶热茶的客栈掌柜开门见山,问:“来客栈多久了?”
少年答:“自八岁来临淄,就在客栈做事,已经四年了。”
掌柜又问:“你想修仙?”
少年心脏砰砰直跳,道:“朝思暮想。”
掌柜的沉吟一会:“有位身份极高的仙长,最近要长途远行,需一个聪明伶俐的贴身仆役打杂,甯管事给我推荐了你。不见得能成,但你可以试试。”
少年思量一会,跪在地上:“明霭知道客栈上头也有仙门,明霭从小就在园子里做事,不见得多好,但对咱们客栈也有感情。明霭宁愿拜进上宗,踏踏实实做事。”
掌柜的突然讥笑一声。
少年的心一沉。
掌柜的道:“不敢不敢,庙小供不起大菩萨。”
嘬一口茶,又问:“富水银楼,那个叫陈庆之的大伙计,与你相熟?”
李明蔼老实道:“自幼相识,一起长大。只是最近没了联系。”
瘦高掌柜道:“不瞒你说,陈庆之最近被收进了夫如宗。没过多久,夫如宗整个山门被姜楚国墨家围山,灭了宗。你知道么?”
李明蔼双眼茫然。
掌柜的道:“兔死狐悲。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当然要查一查。五年前你们两个娃娃一起来到临淄城,陈庆之到了富水楼,你来了我珍珠泉。我不管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另有他故,我只知道我蛇草山不像夫如宗家大业大根脚深厚,即使被灭了宗也还有个上宗能帮着收敛后事。”
&在园子里做事这些年,小小年纪,就追慕仙缘。我不是不知道,原本倒也真懂了几分考校你心性的心思。但现如今,我也直接说了吧,要么你跟随这位与我蛇草山大有渊源的道家仙长远游,但能不能入得了他老人家法眼,从此是仙是凡,是长生是夭折,你福祸自理,与我珍珠泉客栈再无瓜葛。要么你踏踏实实就在园子里做个客栈伙计,最多一辈子做个逍遥管事,我保你挣个安稳辛苦钱。”
客栈掌柜低头微笑:“怎样?是选好聚,还是好散?”
少年沉默不语。
掌柜拍拍少年肩膀,“别这么一本正经嘛,两者都是好事。缘份与安稳自古不能两全,但也不是谁都有资格能选、且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在选’的。不必急于回答,你考虑考虑,这两天告诉我。”
瘦高身影悠悠然离去。
少年保持躬身跪地姿势,好一会未变。
竹影沙沙,流水淙淙,明月寂然。
李明蔼站起身拎起灯笼缓行几步,朝偏院走去。却又突然改了主意,叫开园门,一路趋向城中的大湖。
湖畔的一处园林,是前朝一个郡提学使创办郡学时藏书所建,后来被大卢朝第一任沇水郡郡守费郡资出面开放成为公家园林。只是即便如此,也极少有平民百姓出入其中,多是达官富户的消遣游览之所。
李明蔼知道这个地方,还是曾听顾客这个初到临淄城的“客人”提过,只说最高的假山上面竹从中藏着一个亭子,风景极佳,尤适独处。
夜深月凉,园中无人。
少年提灯登山。
顾客没骗人。
李明蔼探头朝亭子一侧下望,紧密的老竹丛后就是陡峭山壁,下面一方幽静水潭,映着笼中火与天上月。
少年吹熄已经燃的差不多的烛火,坐在亭中石凳上,静静思索。
李明蔼万万没想到,即使阿庆已经离开,事情还是有余波,而且还能影响到自己身上。如此一来,自己本也没有抱太大希望的珍珠泉客栈一途,也彻底失去机会。
毕竟是少年心性,如果说半点怨忿心没有,并不现实。但少年并没有怪阿庆,反而愈发担心。如果自家掌柜能够从两人同时入城察觉端倪生出疑心,那其他人呢?他也太久没有来信了。
一直以来,阿庆什么都能走在我的前面。
修行是,成长是,就连获得女孩子芳心也是。
而且为什么是绿珠啊。
你又为什么偏偏不喜欢绿珠了啊。
你如果也喜欢绿珠,我也是会开心的啊!
多年以前,两人相约共赴仙路,要给这天下,说说临淄城外两个孩子的心里话。
但是如今只是刚刚走过了第一步,那个趴在自己怀里痛哭,重复说着“我想喝酒”的阿庆,李明蔼从没见过。阿庆说,人是会变的,但绝不会变回从前。
韩先生曾在学堂无意说过一句话,复仇如饮鸩入腹,却盼他人之死。
以前李明蔼不懂,却记住了,现在见过了痛哭的阿庆,却稍稍有些懂了。
少年在自己面前虚画了两条线,一条长而浅,划向亭外天上月,一条短而深,指向已熄笼中烛。
委屈也担忧。
患得,也患失。
亭中,黑暗一片,没有人会发现这里躲着一个少年。
园外,灯火渐熄,临淄城渐渐睡去。
少年无眠,直到天亮。
李明蔼一大早红着眼珠跑到城西公孙婆婆家,帮着老人打了两大缸水,一起吃过了早饭,李明蔼就着咸菜连喝两碗稀粥。
临别时,公孙婆婆拿枯槁双手抚摸李明蔼双颊,老人的手指是湿润润但冷硬的。
老人道:“明崽崽,想好啦?”
少年愣了愣,点了点头。
成长的另一个近义词,或许是“莫看来路”。
小孙女果果扑过来抱紧李明蔼双腿。
走出小院时,天已大亮。
晨光从天边暖暖的照过来,给老人家院外的千年大银杏树笼上一圈金光。
少年发现,原来已经有银杏叶子开始变黄了。稀稀疏疏落满一地。
在过几个月,待满树叶子全黄透时,就会有城东城南的少爷小姐,带着家丁奴役,禁止周遭百姓清扫落叶,来全年也不会踏足一次的西城,赏遍地黄叶了吧?
银杏从来不负秋。
&字。历史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