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已经越来越没有力气了,周显煜原本想让她多休息些,但想了想又改变主意:“好,你说吧,我听着。”
她有些兴奋,断断续续叙述起来:“从前有两个女孩子,她们生活在不同的地方……”
从前有两个女孩子,一个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有一个姐姐,有一个弟弟,有永远微笑的娘亲和伟岸的爹爹,父亲母亲相亲相爱,他们一家生活得非常快乐。
另一个女孩生于乡野,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死了,留下一个年幼的弟弟,父亲很快再娶,没多久又有了新弟弟,姐弟俩每天都要看后母的脸色,生活很不如意。
有一天,大户人家小姐的娘亲不幸去世了,一家人都很伤心,小姐以为从此后就要父女、姐弟四人过日子,谁知道没过多久,父亲就要再娶的消息就传来,最依赖娘亲也是性格最刚烈的小姐与父亲百般胡搅蛮缠,最终也没能打消父亲再娶的念头。
在父亲大喜日子的当晚,小姐与爹爹大吵一架,想要搞砸婚宴的小把戏没有成功,却把自己结结实实气着,那一晚小姐终于看清事实,灰心丧气离家出走。
那一年,小姐才十岁。
同样十岁的乡野丫头每天都要干很多粗活,才能保证自己和弟弟不至于在自己家里被饿死,还要时不时承受来自同父异母幼弟无知的捉弄和后母发泄怒火的方式,而她必须沉默,否则连亲生爹爹都不过问的姐弟俩只会更加不好过。
一天乡野丫头从邻里那里听到,后娘琢磨要卖掉她给邻村傻汉作媳妇的消息,她慌慌张张逃出家门,她也不知道要往哪里跑,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被卖掉,一定不能被卖掉。
厉雁西有一瞬间的沉默,周显煜手上动作不停,轻声问:“后来呢?”
“后来?”她琢磨着,思考怎么组织语言,“后来,小姐和丫头相遇了。”
小姐和小丫头在一辆破败的马车上相遇了,那辆马车是一帮拍花子的。是的,两个原本南辕北辙的小姑娘,因为一帮拍花子的,竟然遇到了一起。
马车里还有好些年龄相仿的孩子,大多数孩子已经猜到去路是什么,全都默默饮泣,一边哭一边在噎住,害怕发出声音惹怒外头凶神恶煞的人。
只除了小姐和小丫头。
小姐不仅不怕,似乎还很兴奋,在马车里拍拍你、碰碰她,可是马车里的孩子胆子都小的很,没有人敢理睬她。小姐逐渐感到很无聊,突然发现其中有一个孩子没有哭,只是蹲在那里抱着双腿,眼神空洞无神。
小姐慢慢凑过去,用肩膀顶了顶对方,小丫头抬起头,小姐对她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
那一晚电闪雷鸣,当地官府突然发了慈悲,派人端了拍花子的落脚的窝点,点人的时候发现少了两个孩子。
小姐和小丫头趁乱逃了出去,在雷电大雨中狂奔而去。
被官府带走,不是打回原籍,就是落入另一口狼窝,小姐极度机智,混乱一开始,就瞅着机会拉紧小丫头的手就跑。
洗干净脸皮的两个小姑娘突然发现,两人竟然长得还挺像,又有着相似的经历,顿时心贴心,关系又拉近了一步。小姐托大,自告奋勇做了姐姐,拉着小丫头的手直称她妹妹,兴奋着自己终于有了个妹妹。
小丫头当时没有说话,可她心里是在大声欢叫的,她也终于有了姐姐。
整顿好的两个姑娘,第一件事就是潜回小丫头的老家,以期救出小丫头的弟弟,她不知道在她离开的这段日子里,弟弟有没有挨饿甚至挨打,他是她当时唯一的软肋,如果不是走得匆忙,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她绝不会丢下他一个人在家。
可是弟弟已经没有了,邻里都说是走失了,有人看见他被花子抱走……她半夜像发了疯一样举着火把想要冲回家里,如果爹和后妈能有一丝良心,能看顾好弟弟,他又怎么会走失。她从窗外看到小幼弟在灯下欢快玩耍,后娘时不时递过去一块吃的,为什么她的弟弟从没这么欢快的时候过?
小姐把小丫头拦在院外,轻声安抚她:我不是叫你原谅他们,我是怕你以后不能原谅自己。
小丫头扔掉手里的火把,跪倒在地:都是我的错,如果我能带他走……
小姐抱紧了小丫头:不是你的错,我们不要再回来了。
从此以后,她们再也没回过小村子,她们以村子为□□,开始了漫漫征途。总有一天,会找到弟弟的,只要他还活着,总要找到他的。
日子比想象中难过,又比想象中好过。
饿到不行的时候,摸过街边叫卖的蒸笼上的馒头,被人追着满街跑,一边跑还能一边把馒头塞进嘴里,三两口吞完;最冷的时候,抱过三只野狗睡觉……
可是与在家的憋闷来比,日子总是快乐的,从没人提过想要回家。
小丫头觉得,小姐是可以回家的,她的家里还有人在等她,并不像她已经无家可归。可是小姐总是沉默着摇头,不肯提一句回家的事,却总是提起在家的日子,说了一遍又一遍,小丫头从不觉得烦,每次小姐颠来倒去说了又说的时候,她总是默默听着,她知道了小姐家里的弟弟非常调皮,姐姐总是温温柔柔,母亲居住的院子里有颗大榕树,树底下埋着他们许多秘密……
厉雁西又沉默了,周显煜已经快要完工,习惯性问道:“后来呢?”
后来……漫天的追兵,可怖的地洞,无边无际的黑暗,无法忍受的饥饿……她又要陷入梦魇中。
厉雁西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突然嘻嘻笑起来:“哪里有那么多然后?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她惯常的笑声传到周显煜耳朵里并不如想象中动人。
他附和道:“嗯,真是个不错的故事。”
厉雁西趴伏着,突然有些感激隔着障碍与她相对的周显煜,在黑暗的密道中,如果是她一个人,时间该是多么漫长,会不会还没见到曙光,自己就先疯了?
疯也许不会疯,她是打不死的杠头,怎么会轻易倒下?但这茫茫不见天日不知时辰的黑洞中,一个人待着总是比两个人一起煎熬得多。
她真的有些困了,声音低下去,低下去,渐渐低到尘埃里嘟囔着。眼前是一片花海,她仿佛看到仲春三月,在林泉边,飞扬的花瓣扬扬撒撒,两个小丫头在红的、粉的、白的花枝下打闹,一捧花瓣兜头淋下来,一捧花瓣回击着砸向对方,一点也不疼,反倒是梦幻,梦幻到一点也不真实。
石头敲击石壁,当当当,她蓦地回过神来。
“阿离,你说了个好故事。还有什么故事吗?”
厉雁西一笑:“没有了,没有其他的故事。”停了停,她突然扬起声音道,“刚刚这个故事的名字叫——如果我死了。我说的,你都听清了?周显煜,请你一定要答应我,如果有一天,你有机会碰到了小丫头的弟弟,一定要帮她把人救出来,好不好,就当是帮了我的忙,周显煜,好不好?”
她气力不济,声音越来越虚弱,越来越微小。
周显煜拔出最后一块能拔掉的障碍,一下子攀在石壁上,他们两人之间就只隔着那块巨石了。
“好!”他说。
他做到了,他找来了。厉雁西的手一直攀在石壁上,恍惚间能感受到石壁传来的他的温度。
她微微一笑,带着最后的力气说:“谢谢你……”时序再次陷入暗夜中。
“阿离,你听见没?”周显煜说。竖起耳朵,不远处有动静声传来,“是他们找来了,我们一定可以出去。你听见了吗?”
回答他的是一片幽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