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挽留而驻足,四年不过弹指一挥。
回首而看,一切都似飘渺,好像仅仅是夸了一小步,日子就推进了好些年。
但若是细细算来,四年发生的事情,也不是没有痕迹。
勄州沈家没有因为换任年纪小小的女当家而衰落,反而被冠为“南沈北汤”,力压各家,成为南方第一大商。
成玄庭在这四年多的时间里,走到哪里,不需要多打听,总能听到各种关于沈家的消息。
因为心有牵挂,才会留意沈家的动向,以及沈家姐妹的消息。
他四处闯荡,始终不定。路过勄州附近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回去沈家,拜望陈夫子。
*
而此时,正是他忙碌的缝隙,多出的空闲时光他没有任何计划,便走着走着又回到了沈家。
碧珠约了他在小凉亭洗尘,慕溶姗姗来迟。
成玄庭坐在亭中看拾级而上的慕溶,蓝衣素妆,四野无声中才惊觉,这个小丫头再也不是当年的样子。
但是浑身散发出的那股劲儿,那坚毅清透的眼神依然如昨。
当年就是这个小女孩,排除万难力压众议,独挑了大梁,才有了如今“南沈北汤”的局面。
今天,她已经是万众瞩目的沈大当家,十七岁的大姑娘,跳出了性别上的桎梏,在男性包围的世界闯出碧海蓝天。
慕溶端起酒杯,“我来迟了,自罚三杯。”
她喝了一杯,成玄庭挡下了她倒酒的动作。
“姑娘家,少喝些酒。”
碧珠哼了一声,“哼,商场上的老油子,早就习惯了。”
成玄庭莫名想起四年多前,慕溶为他送行的场景,她说“总是要会的。”心中倏然一涩。
他好笑着说:“小丫头人小鬼大,这里是家中,又不是生意场,不兴那个。”说着给她们没人夹了一只鸡腿,“还是多吃点菜吧,养肥了好嫁人。”
碧珠嫌弃道:“腻死了,不爱吃。”
说完,都笑了。
好像又回到了学堂中斗嘴的日子,他边和慕溶对弈,边逗碧珠说话,两边完全是不同的状态,一个怎么都碰不着底线,一个是一逗就炸。
慕溶有些出神,思绪完全不找边际地飘到几年前,暴雨过后,她和碧珠被大水冲走。第二天,他找到了她们,把他们带回家。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会联想到毫无关联的过往。
“慕溶?在想什么?”
她这才回过神来,“你这次来,会待多久?”
“对。”碧珠抢过来话头说,“玄庭哥哥,你每次都是来去匆匆,头天来,第二天一早就走,就不能多留几天吗?这次多待些日子吧,好不好?”
“碧珠她真的是惦记你,陈夫子也是,终日念叨。”慕溶说。
难得倔强了十几年的碧珠没有反驳,成玄庭在她们炯炯眼神攻势下败下阵来。
“夫子没把我以前干的混账事都念叨出来吧?小碧珠,既然你这么想念我,那我只能恭敬不如从命。希望你未来夫君不要嫉妒我。”
“你拉倒吧,给你几分面子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成玄庭哭笑不得,“小巧嘴,不饶人。”
碧珠心头事了,得意的哼哼了两声。
再看看左右两边的坐着的人,她心里顿时更加有些得意。
又强忍着坐了会儿,她说道:“哎呀,好困,你们且吃着吧,我要走了。”
成玄庭诧异:“这么早,这才掌灯没多久。”
碧珠已经站起来了,嬉笑着说:“本小姐困便困了,还需要看时间吗?”
说完转身大步离开了。
成玄庭摇头:“孩子心性,没个正行。”
慕溶倒是淡定许多,“她向来性子洒脱,但是亲疏分明,她是把你当作亲大哥才会伶牙俐齿,与你争辩,旁人通常是懒得理会。”
“亲大哥?如果她对亲大哥的理解是想方设法捉弄他的话,大约没人比我更胜任这个位置。”
想到以前小丫头的鬼点子,简直“痛彻心扉”,自己又忍不住笑了
慕溶站起来走到围栏边,倚栏而立。
“第一次见,碧珠确实没对你存什么好感,她最讨厌的事情之一,出糗的时候被人看到。但是第二次,你救我们于危难,她从心底就把你看作大哥。如果你知道她从小的愿望之一是天上掉下个亲哥哥的话,大概就不会这么怀疑。”
成玄庭对慕溶的话并不是怀疑,只是想到这对姐妹平时相处的状态,感觉很微妙。
“你对她,倒是非常了解。”
慕溶初入沈家的时候,碧珠的反应并没有很强烈。她没有对慕溶的“入侵”感觉受到威胁,也没有因为多个姐姐而觉得兴奋。
她们的相处模式,在成玄庭眼中,一直是既不排斥也不甚亲密。
慕溶的性子向来如此,对任何人都没有表示非常热络或者极度冷淡,与她相处感到舒心,不用做过多的事来接续话题。
当然,这是他的感受。
他见过,汇报事物的管事们在沈当家面前的样子,谨慎而拘谨。出了差错,明明慕溶没有出声责备,与事者往往已经冷汗淋漓。出了大书房的门,作为寻常人的慕溶,和他们相处,向来是温和平静。
碧珠的性子则完全相反,飞扬跳脱,鬼点子奇多,喜欢恶整惹她厌烦的人,也喜欢捉弄感兴趣的小伙伴。
她向来豪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从来不在意场合,惹到她的下场通常会很惨。
只是,这样的她与慕溶,既不吵闹,也不纠缠亲密,出乎他的意料。
慕溶一时没有说话。
远方天幕渐渐黑了下来,阴云慢慢聚在上空,使得周围更加黑暗。
她转过身来,背轻轻靠在木围栏上。
“你记得碧珠对你改观的原因吗?”
成玄庭走过去,倚在旁边的柱子上。
他当然记得,而且印象深刻。
那一年,也是这个时节,勄州接连下了好几场大雨。
成玄庭第二次来到沈家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那一天,雨终于断断续续下小了些,天空却依然阴云阵阵。
当时的沈家,完全乱了套。
沈家两位小姐,失踪多时,下落不明。
那月十五,碧珠和慕溶照例去城郊天云寺上香,这本是沈夫人在世时留下的规矩。
沈当家没有同去,派了好些随从一路跟随。天气虽然阴沉沉的,可是回城途中,谁也没料到淅淅沥沥的小雨会突转暴雨,不一会来不及消散的雨水就淹过鞋底。
雪上加霜的是,早有贼子眼红沈家家业,在途中拦截。
那些劫匪并没有得手,沈家的护卫都是沈当家精心挑选,实力不容小觑。他们拼死抵抗,但因为天气糟糕,且贼子事先早有安排,所以虽然打散了劫匪,碧珠和慕溶还是失去的踪影。
姐妹俩的马车翻倒在城郊怀河附近,糟糕的是,那一天的暴雨将上游本来就岌岌可危的河堤冲垮,大水一泻而下。
沈家倾全府之力沿途寻找,沿河打捞,一天一夜未得消息。
而此时,慕溶和碧珠在十几里外的破庙中,等待渺茫的希望。
她们为了自保,确实掉入了怀河。
大水冲卷着她们往下游猛烈地抛去,慕溶紧紧缠住碧珠的腰带,幸运地抓住了一截浮木,没一会儿她们在冷水中泡得发麻,更糟糕得是激流一个卷翻过来,碧珠脱离了慕溶的牵连,被卷出了老远。
慕溶咬咬牙松了手,她是会凫水的,可是碧珠不会。她冲进漩涡里,托着无力打转的碧珠的脖子,努力将她的头托出水面。
渐渐地,她死命游动着的双手双脚开始发软无力,两个人都有往下沉的趋势,好在这时没过多久,她们被水流冲入了浅水区。
慕溶咬尽了最后一口力,拖着碧珠爬到岸边。
此时,碧珠已经失去了意识。慕溶不能在这里等下去,她喘了几口起,咬牙爬起来,将碧珠负在背上,迈着沉重的步子寻找出路。
她只有一个信念,在被沈家的人发现之前,一定不能死。
她们在很远的一处徒有四壁的空屋子度过接下来的一夜。
慕溶的精力早就告罄,沿途丢掉了随行所剩的所有饰物,剩下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祈神,愿沈家的人早点找到这里,在她们还有意识之前。
慕溶感到痛意袭来的时候,才发现右臂膀受了伤,不知道在水中被什么冲击,一处皮肉翻裂,伤处肿得可怕。
她也管不了这许多,此时的碧珠,发起了高烧,意识始终模糊,呓语不断。
这里是哪里,她一点也不清楚,能不能安然度过难关,她的心里也没底。
看着昏迷不醒的碧珠,她的眉头紧皱不散。
雨势渐渐变小,天微亮的时候,慕溶决定不再徒劳得等下去,必须自己寻找出路。
可是,她不能把碧珠丢下,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