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兰特帝国的皇帝们,不是庸人就是疯子。唯独没有天才。
————某位对皇室持怨恨态度的贵族随笔。
我不知道塔兰特诸位先帝里庸人和疯子究竟有多少,不过在我心目中,克缇达安四世皇帝是绝对和疯子这个词汇没有关系的。
躺在悠长的走廊地面上,我仰望着头顶的圆形拱顶,在初夏夜晚的皎洁星光下,天顶的黑暗中酝酿着一丝说不出的躁动。
不远处的花园里不时响起飞虫掠过草丛的声音,我没有去在意这些,白天发生的事情如同幻景般在我眼前掠过。
心境随着那些思绪激荡着,微和的夜风吹拂进宽大的法袍,一种熏然的微醉感让人昏昏欲睡。
“咯吱—”一声,一个微带沉闷的响声从花园里响起。我立刻坐了起来,那个声音虽然微小,可是却让我一震。我听出那是刀剑摩擦发出的声音。
我缓慢的盘腿坐起来,双眼紧紧盯着走廊外的花园。透过皎洁的月光我看到两个身影穿过花丛慢慢的向我走来,当他们走近的时候,那两个人身上黑色的披风逐渐显露出来,而他们隐藏在披风帽子里的双眼透过软帽的缝隙闪动着诡异的光。
他们如同来自死世界的幽灵在花丛间穿过,径直走到我的面前。
“祭司,你会为自己的行为感到遗憾和忏悔吗?”一个声音幽幽的从我头顶响起,我抬头仔细看着这位不速之客,尽管我想到过会有人在这样一个夜晚来到我的面前对我宣布最后的审判,不过当他们掀起披风的帽兜,露出隐藏在阴影里泛着幽光的铁面具的时候,我还是不由得抽了口冷气,双眼如被蛇迷惑的动物般看着这两个人。
尽管这两个人都用黑色的连帽披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可透过被夜风吹起的褶皱,我看到了他们披风下露出的骑士皮甲上的鳞片。
“请你和我们走,祭司。”我面前的一个人从铁面具后发出的声音充斥着一种沉闷的气息。
这就是死世界来召唤我的亡灵吗?我心里这样想着,可还是坐了起来随着他们向外走去。因为知道能够在戒备森严的特里布斯宫里这么容易的进出的人,绝对不会那么简单,所以我没有在这个时候产生任何莽撞的想法。一切要来的毕竟会来。
赫特赐予亦必为赫特收回!
走过幽静的花园和洋溢着初夏夜晚温馨暖风的过廊,那两个人把我带到了一座偏僻的夏亭1前,透过镂空石砖的缝隙,我看到在夏亭里隐约有两个一坐一站的身影。
一个引领我的面具骑士直接走进了夏亭在那人耳边轻声说着什么。然后他再次走了出来,在我的耳边轻声的说:“祭司,大人请你进去,”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然后伸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低低的说“你要注意自己的礼仪,任何冒犯和失礼都是不允许的。”
我看到他面具下的眼中露出凌厉的光芒,同时也感到他搭在肩头的大手突然加力带来的疼痛,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他手上带的骑士手套指尖镶嵌着锋利的铁片。
“我的一切行为由赫特裁决,他人勿言。”我紧盯着面具后闪动的眼神,一字一句的说出《黄金之子》里的经文。
那个人似乎愣了一下,然后终于放开了我肩头的铁手,不过那种钻心的疼痛却让我心底不禁发冷。这个人身上散发出的强大绝对不是能伪装出来的。
慢慢的走进夏亭,我必须仔细的想想该怎么面对这个神秘的大人物。
当我走到离他们很近地方的时候,站着的那个人突然对我抬起手,用带着黑色骑士手套的手指着我“你可以停下了祭司,站在那里回话已经是你的荣耀。”
可是我并没有停住,尽管知道接下去可能无比危险,可是一个突然闪过的奇怪想法让我决定冒险!
我坚定的向前踏出了一步。
凉风飙起,黑暗下一抹雪亮的反光从对面破出披风直射我的前胸。
尽管已经防备,可短剑毫无征兆之下的突刺依然划过我的法袍。可在这时我已反手隔住他的手腕,同时曲起右肘直撞他的咽喉。
“乒”的一声低响,我的手肘和猜想的一样撞在了对方横过的小臂上,同时他握着的短剑突然回旋倒刺而来。
“啪”的又是一声,对方握剑的手腕被我左手紧紧抓住,同时我法袍下的右脚暴踢,可是偷袭对方的一脚却在半途和同一心思的一只脚撞个正着。剧痛之下我疼的终于哼出了声。
忍受着钻心的剧痛和身后已经冲进夏亭的两个骑士横在肩头的长剑,我直直的看着对面挡在我面前同样披着黑色披风的铁面骑士。
“这可真是一场高尚的战斗。”那位始终坐着观看这一切的大人终于开口说话了,这位几个人中唯一只用长长的帽兜前檐遮住上半边脸大人的声音很低,尽管并不熟悉,可是我却发誓一定听到过他的声音。
“圣意的守护者既需要能娴熟阐述《神喻录》的智者,也需要能用利刃宣扬神威的勇士。”那个人抬手驱退了冲进来的那两个铁面骑士,然后对和我交手的那个骑士点了点头“在这一点上,你做的不错。虔诚者必得虔诚的恩典。勇敢者必得勇敢的报答。”
“至圣赫特永福。”那个骑士单膝跪下,恭敬的亲吻着那位大人右手手指上硕大的红宝石戒指。
“请原谅我的无礼,可是我实在无法相信这一切。”我看着眼前的两个人,轻轻的呼出一口气。这个熏热的夜晚给我带拉来的意外让我实在无法接受“我没有想到我的一位朋友原来还有更高贵的身份。”
听了我的话,那个骑士稍微沉思了一下,终于抬手摘掉了脸上的铁面具。
我的朋友,赫特的诵经祭司,塔兰特的伯爵威瑟·德威尔那张透着张扬和讥讽的脸出现在夜晚的星空之下。
“我很抱歉,朋友。”威瑟把玩着手里闪烁着寒光的面具“我的确是隐瞒了你很多的东西,”他看着我的脸,却没有回避我近似要杀人的眼神“可是这一切都是为了塔兰特,我知道你认为我欺骗了你,可是你必须真正了解你所做的一切究竟代表着什么,这就是大人召见你的原因。”说着他对着那位大人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干脆的退到了他的身后。
我再次吸了口气,然后走到那人面前,恭敬跪下。
“请您给予我我对您施礼的荣耀,大人。”我恭敬的伸手准备捧起他黑色披风的下摆。可是一支保养的很好的手伸到了面前,同时那颗我依然记忆深刻的戒指上的红宝石在我眼前闪烁着诱惑的光昏。
“你应该得到的东西一定比你期望的更多,这是赫特的意志,也是塔兰特的需要。”塔兰特帝国最尊贵的神仆,神廷在塔兰特的大教司大人平静的在我耳边说着。
我的确没有想到要见我的人会是大教司,我想到过这个人是亲王、是厄多利克教司、甚至想到过可能会是皇帝,可是却绝对没想到会是大教司。对于这位神廷在塔兰特的最高代表,我想他对我的态度实在是非至我于死地不可的。可是他这样突然的来临却让我有种说不出的诧异。
而威瑟在这里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我觉得自己被背叛了,被自己的朋友和战友背叛了。
“祭司,你不觉得这一切很奇妙吗,”大教司站起来走到墙前,透过缝隙看着外面花园里的夜景问我,可我并知道这并不需要回答,果然他继续说了下去“赫特在许诺给世人永福恩泽的时候,也赋予了世人无比沉重的责任。其中最重要的职责就是要让这个世界都臣服在赫特的威严之下。那么,你认为了完成这一责任,赫特的真意是否能被世人所窥视呢?”
我的心突的跳了一下,大教司的话让我全身一阵颤抖,我知道这个时候任何回答都有让我死于非命的可能,特别是他提出的这个问题。
可是我必须回答这个问题,正是这个问题,让我对圣堂派从敌视变为同情。也正是这个问题,使我从莫汉老师那里学到了任何其他贤哲都无法给予我的知识和思考“赫特的神圣和其真意是完全存在的,或许赫特在赐予我们教诲的时候更多的是遵从,但是他的真意却是要让世人看到他对世间一切的包容和同情,不论是他的子民还是异端,不论是卑微还是尊贵。这才是赫特真意所在。是真正至高无上的教义。”
说到这里,我看了看始终安静听着的大教司,也许接下来他就要让人砍掉我这个敢于发表这种谬论的头颅,可我必须说完,否则多年的疑惑将随我的生命一起消失:“世人真正该遵从的究竟是什么?是《神喻录》的经文还是赫特无所不在的意志。如果是后者,那这个意志存在在什么地方,难道只是遥远的神廷里那些华丽的仪式和深邃的宫殿里吗?或者赫特的意志其实无所不在,这甚至已经渗透进了每一棵树,每一粒沙子,还有……每一个能够真正领悟这种宽容和神圣所在的人的心里。这难道不正是圣训所在即圣迹所在的写照吗?”
“草棚党的言论。”大教司突然开口了,他转过身,来回的在夏亭里走动着。我甚至感觉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近似烦躁的气息“你作为一个祭司为什么要宣扬这种粗俗的,甚至已经接近异端的狂妄想法?难道祭司的法袍一点都不能唤起你应有的荣誉吗?”
“这和荣誉毫无关系大人,或者说这正是我的荣誉所在!”我毫不犹豫的回答,甚至在一刹那都忘记了站在面前的这个人是整个塔兰特最崇高的神仆“当赫特神圣的荣光首次在一个采石场降临的时候,得到神圣启示的圣徒并不因为是卑微的石匠而放弃了对圣意的追随。同样,这些圣意最终广布世间。这是瑞瓦希尔人的骄傲。而现在,圣迹同样在伯多堡展现了神意的真谛,这是每一个伯多堡民众骄傲,更是塔兰特人的骄傲。”
我有些激动,甚至毫不顾忌的驳斥着大教司。可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位整个塔兰特无比崇高的神仆却突然陷入了一种沉默之中,甚至连我随即跪下等待他惩罚都没有任何的反应。
在压抑的沉默中,过了好一阵,我似乎听到大教司用一种喃喃的口气自语般的说:“瑞瓦希尔的骄傲。那的确是骄傲,可是祭司,难道你真的认为你可以同样带来塔兰特的骄傲吗……”
在僻静的房间里,我安静的看着坐在对面的威瑟,他已经脱掉了那身诡秘的披风,代之的是一件葱绿色的亚麻罩衫,一溜银丝滚边顺着敞开的领口直接在胸前形成一个烦琐的花纹。这正是典型的帝国上流贵族的花哨打扮。
如果是以前,也许我会对他这个打扮嘲笑打趣一翻。可是现在,我却只能用陌生疏远的眼神看着他,这个曾经和我一起并肩战斗的嚣张祭司,贵族里的叛逆者,我自以为是朋友的人,这个时候在我眼里显得无比陌生,甚至是充满了阴谋和欺骗。
“别这么看我朋友,我还是威瑟·德维尔。那个捐金祭司,”似乎有些受不了我们之间那种尴尬的气氛,威瑟做了个无奈的动作,然后端起面前的陶杯仰头喝了一大口“你这样看着我,让我很为难。”
“那请你告诉我朋友,带着一副面具面对别人的时候又是什么感受呢?!”我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出来,我不是贵族,更不是那些用《神喻录》就可以获得崇拜的祭司,所以我只能用愤怒的爆发来宣泄对背叛的怒火。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无耻的神棍还是阴谋家?”威瑟反问我。他的情绪似乎有些激动,甚至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个和你一样的祭司,可同样是个塔兰特人,对于我的贵族身份你可以蔑视,可是对于我草原后裔的身份我希望你必须尊重!否则,我是不惜和你决斗的,尽管你学的的确很快,可是我还是完全有把握让你为对我的侮辱付出代价!”说到这里,他的脸上已经划过了那种我所熟悉的嚣张和讥讽,甚至我丝毫不怀疑他会立即拔剑和我决斗。这个时候,我只能相信那个以前的威瑟•;德维尔的确就在我的面前。
就在我正在为究竟哪张脸才是他真正面目诧异的时候,威瑟突然安静下来,他从桌子对面探过身子,看着我的脸低低的说:“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知道你的那些话意味什么吗?你知道当那些贵族和祭司们喋喋不休争吵的时候他们惧怕的是什么吗?古纳•;蒂亚里埃持剑祭司,你这个卑微的小人物,你,是在制造一场……战争!”
……………………
一场战争!
的确是这样的,人们在酝酿一场战争。
不过这场战争并不象威瑟所说的那样,是在贵族和祭司争吵中进行的。相反,那是一场真正的,被无数骑士和祭司盼望和期待的战争——对异端国家实行的惩罚之战。
即使似乎要被无限期的软禁下去的我也透过那逐渐炙热的夏风感受到了那种如火如荼的战争气氛。
喧噪的呐喊和几乎每天都不停顿的此起彼伏的武器锻造和声透过一道道厚实的石墙灌进我的耳朵,兴奋的汗渍味道融合着敲碎的硝石粉末充斥我的鼻端,甚至连夜晚里也可以看到被塔兰特卡亚那些铁匠工棚里燃烧的火炉映红的天空。
整个塔兰特卡亚似乎一夜之间抛弃了浮华的晚会,奢侈的蕾丝花边和讲究韵脚的十四行情诗。无论是乏味的上流社会的沙龙还是阴暗的平民街道,人们唯一讨论是只有一个话题:战争!
就在这种令人骄躁不安的气氛下,我迎来了被软禁的第三十二天。赫特历1068年火月2一日,一位以前的熟人终于走进了我简陋却变的十分惬意的囚室探望我来了。
在这被囚禁的一个月之中,我终于有了空闲的时间来反省这几年来的经历。令我羞愧的是,除了在冷水溪神学院跟随莫汉老师的时候之外,我几乎在其后的两三年几乎就没有真正安静下来去学习和理解赫特的教诲和掌握那些浩如烟海的知识。当初追逐子爵夫人的孟浪和其后对世俗的迷恋使得我失去了很多时间,而这段囚禁的时光却成为了我难得的好时光。
特里布斯宫里所珍藏的各种书籍和古代文献无疑是整个塔兰特最丰富的,从蛮荒的部落时代到帝国历代事件的文稿所组成的巨大书库几乎就是一座文字的城堡,而做为这座城堡里无所事事的一个囚徒,我既不被宣判为有罪,可是却又不被允许自由的离开。所以我每天的时间就是在这些文献、书稿和史料典籍中度过,而是那些掌管这些无比宝贵的财富的书记官们,尽管担心无比,却也任我随意的翻阅研究这些世间难得一见的宝藏。
于是各个时代的塔兰特就在故尘和枯黄发黑的柚草纸书卷中逐渐展现在我的面前。而我则不由自主的被吸引进这座巨大的城堡之中。
所以当加尔加多男爵推门走进囚室的时候,他看到的是满屋几乎被柚草纸、薄锡字板、羊胫骨字甚至是羊皮卷轴覆盖住的情景。而我正在桌子前用匕首奋力的削着一只鲸骨笔。
看到加尔加多男爵的身影,我立即停下了手里的工作。说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位德兰路希大人的朋友。不论他对我是憎恨还是漠视,我都不能平静的面对这个人,特别是他和我心目中那位伟大纯洁的骑士越来越相似的时候,这让我更加无法平静的面对。
“赫特佑护。”男爵站在门口好一会,终于开口了。
“永生永世。”我低低的应祈着,然后尽量深吸了一口气,尽管我不知道在审判日的时候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并且通过暴风骤雨般的宣言导致对伯多堡的审判变得无足轻重。但是我知道那绝对不是什么赫特的奇迹之类的巧合。至于其中究竟有什么原因却不是现在的我所能知道的。当然,也许很快我就会知道这个原因,也许永远不会知道。
不过,似乎赫特在这个时候听到了我的祈求,加尔加多男爵在顺手拿起我的一份手稿看了好一阵之后无奈的放在了桌上坐了下来,然后他同平静的语气对我说:“也许就因为喜欢思考这一点上你们很相似,所以德兰路希当初才选择了你当他的侍从。可是也正因为这个他才会有这样的下场吧。”
“请原谅我打断您的话,不论被按上任何的罪名,甚至即使是由我来按上这些罪名。我的主人德兰路希骑士都是整个塔兰特最纯洁和虔诚的骑士。这也许很矛盾,可是当有一天来临的时候,我要大声的为我的主人辩护,然后为我的罪行接受应有的惩罚。”
加尔加多男爵认真的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打破了沉默:“我们都要接受惩罚,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要做更加符合一个赫特信者身份的事情。或者说更应该是一个塔兰特帝国子民的责任。”
说着,男爵突然站起来,大声的对我宣布:“古纳·蒂亚里埃骑士,我以帝国皇帝陛下授予我的权力宣布:鉴于你在伯多堡的行为是否符合圣迹是卑微的世人所无法决断的,因此一切的审判都将献于至高无上的赫特意志之下。
为了得到赫特最公正的裁决,我以皇帝陛下名义命令,你必须用你的剑和勇气以及功勋证明你的虔诚和被赫特眷顾的荣耀,你将被安排到帝国对刃国的惩罚战争服役。由此来考验你的虔诚是否该受到惩罚,和你同时接受这一考验的将是所有伯多堡人。你们必须用自己的行为为自己证明,荣耀或者死亡!”
1夏亭一种西方花园里比较流行的由阿拉伯传入的四面镂空的小房子,是西方古代贵族夏天避暑乘凉的地方。《仲夏夜之梦》里有描述。
2火月夏季的第三个月,即每年的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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