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了的人只有在说我错了时,才不至于在精神和意志上输得精光!”——王开岭
如果不是因为要侦破案件,韩灏可能这一生都不会再踏进原来的那个家。
还是那个不张扬的花园洋房,只是一切不复原来摸样。韩灏重重地关上铁门,颓然地靠在爬满藤蔓的砖墙上。他从来未曾想过,再见,父亲会是这个摸样......
所有的华丽装饰已经撤下。堂皇的吊灯已换上经久耐用的家用白日灯管,原先低调炫丽的墙纸早已斑斑驳驳,客厅只剩下一张餐桌、一个储物柜和几把老旧的椅子,可以看出客厅早已失去待人接客、聊天会晤的功能。餐厅被搁置成了储物间,虽然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杂物,看起来却还算整齐。
幼时照顾一家人起居的吴姨从厨房走出来,穿过狭窄的过道,在褪了色的围裙上擦了擦手:“对不起啊,少爷。老爷说,从你走后,这些屋子都废弃了,任我处置。我又没有什么家,就妄自把东西搬了过来,征得老爷同意,住了下来,也方便照顾老爷起居。”语气里透着些许客气疏离。
韩灏看到那时青春靓丽的吴姨现在鬓已星星,突然真的觉得时间过了好久好久。原来,年轻人看不到时间的飞逝,中年人却在经历着岁月的变革
吴姨给韩灏拉开餐桌前的椅子,道:“老爷现在年纪大了,有些耳背,我帮你上楼去叫他。”她转身走了几步,犹豫着又转过身来微微嗔怪道:“少爷,不是我说你,你也真够狠心,他毕竟是你父亲......”
韩灏皱眉,他知道,他这拧巴的性子就是随了他爹,这十几年来他的的确确是没有回过家,但老头不也一样死倔着没有联系过他一次。他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拦住吴姨,道:“是我对不起他了,还是我自己上去找他吧......”
书房里,原来所有的实木家具都换了摸样,连用以小憩的卧床都换成了摇摇晃晃的藤椅,而唯有书籍的数量有增无减。老人坐在桌前,带着老花镜,在台灯下一行行地读着书。韩灏靠在门框上望着父亲,年过花甲的父亲,鬓角的头发全部花白,连脖颈间的皮肤都生起老态的皱纹。他穿着一件灰褐色的单衣,脊背微微驼起,腿虽然搭放在椅子上,却给人一种虚弱而坐不稳的感觉。他的眉眼在晦暗的灯光下退去了早年的英气魄人,显出不同过往的柔和黯淡,厚厚的下唇突兀着,像一个如日中天的少年突然跌入失败的深渊而不甘。
韩灏轻轻地喊了声:“爸——”
老人缓缓地转过身来,摘下眼镜的那一刹那,韩灏仿佛看见了他眼中的惊喜、感动、脆弱,但又在一瞬间消失。
他缓缓开口,讲起十二年前的往事......
那时的他们还是英气勃发的青壮年。3月19号,税务局副局长韩耀华即将下班之际,一份快递邮寄到他的办公室,待他拆开封袋看到里面的录音带时,他便抑制不住激动,职业敏感告诉他,这是个绝佳的升职机会。录音带上附着一张字条,标准的仿宋字体:
“警察局长薛大林与其线人的通话记录。”
本市破获的最大一起贩毒案,线人成功归来,却私藏了现金与毒品,待与警察局局长分赃!
这件录音带内的内容实在是惊世骇俗,以至于韩耀华都没有冷静下来去查查那个匿名的举报人以及录音的真实性。他决定第二天一早就上报给税务局局长!
然而,令他没有想象到的是,邓桦的爪牙竟然先一步伸到了自己面前。他兴冲冲地回到了家,看见美丽的妻子准备了一桌子好菜。本以为是妻子与自己心有灵犀,却见妻子脸上同样洋溢着激动的神情,道:“耀华,今天警察局局长薛大林的秘书送给我一笔钱,说是谢谢你帮局长办成了事,所以回的礼。你看,我本托辞谢绝,她倒是给的坚决,说什么这是局长交给她的任务,必须得办成。”
别看韩耀华是当时珍贵稀缺的高素质大学生,而妻子覃慧却是个十足的农村大闺女。因为覃慧生的是十足的靓丽,一双大眼睛在初见时就俘获了韩耀华的心。而覃慧更是做得一手好菜,精明能干把家务日常管理得井井有条。所以,即使隔着深深的城乡代沟,韩耀华还是没忍住,求父母下了聘礼,娶了这位进城务工做家政的好姑娘。
可是阳春白雪,下里巴人,身为精英的韩耀华一直瞧不起没有受过教育的妻子,他听到没有远见的妻子说出这话,腾的一下窜上了火,指着覃慧的鼻子就破口大骂:“nnd,你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净会坏我好事!”他知道,一旦他将这张录音带上报,那么妻子收受贿赂的事件就会暴露,自己有可能会被处分。而自己如果不上报,不仅有违良心,而且白白错失了升职的大好机会。
原来,邓桦在薛大林走后立刻就检查了局长设置的监听器,凭借多年的线人经验和能力,他立刻解码查到监听器的远程接收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竟然有两个接收端!除了一个来自警察局,一个竟然来自远郊的一个小网吧。惊恐如杯中蛇影立刻攫住了他的喉咙,他连夜赶到这个网吧,虽然这是个非法运营的小网吧,没有监控,但他却得知有人在这儿刻了一盘录音带,并拜托老板发了快递。虽然没有抓到那个与他为敌的人,邓桦却一直追查到了快递公司。在得知韩耀华收到了邮件后,多年练就的敏捷的大脑迅速转动,布置下了一张天罗地网等待着韩耀华钻入,自缚其茧.....
然后,事情的发展自然而然地偏离了韩耀华预想的轨道,他像一个提线木偶,只待操纵者收线。更令他崩溃的,在办公室徘徊了一整天后,第二天回到家里,却没有见到迎接他的妻子。然后,他就接到了一个神秘电话。电话中的男声是他没有听过的,不是薛局长,也不是邓桦,那个男人告诉他,他手上有他的妻子,要他一个人在半夜1点将录音带以及十万块钱放到城郊公园的公交站。否则,他收受贿赂的事情立刻暴露,他的妻子也会立刻毙命!
然而,作为税务局副局长的韩耀华不甘心如此被挫败,他以绑架案为由,凭借关系调动了一队他信任的警察队伍一起前往了交易地点。自己则带着钱箱,到了车站,而将录音带转交给了一位收了他贿赂的警察。
但是,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电话那边的男人早已察觉,在电话里讽刺地哈哈大笑:“既然,韩先生如此不守信,那就休怪我无情了!”然后,他听到了自己妻子和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嘶号,还听他们哭着承诺下辈子要在一起。在韩耀华紧绷的大脑被接踵而至的连环炸弹轰炸时,电话里的男人嘲笑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想到吧,韩局长。你妻子死之前竟然与情人在一起!”然后,是两声震天响的枪声,电话被瞬间挂断.....
待韩耀华在嘟嘟的占线声恢复过来的时候,他疯了一般冲回警车,却被告知拿着录音带的警察刚刚下了车,从此消失......
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他疯了一般地去追查那条电话线,去追查那个假冒的警察,无数次去回想整个事件的疏漏之处,但所有的一切都是浮光掠影,石子砸入枯井。
从此,韩耀华一蹶不振,从副局长的位置退了下来,被可怜他的领导留下来干了一个荣誉闲差,这一闲就是十二年......
其实当初强娶的韩耀华清楚,覃慧在进城前在村子里打小有个相好。那个年轻人学习刻苦,前途光明,为了给覃慧更好的生活,贫困的他勤工俭学,远走他乡学习进修,而被爱情所激励的覃慧也跟着进城务工,打工赚钱。没想到,年轻人回来时,虽然做了大城市的记者,收到的却是覃慧的婚讯。年轻人自尊心受挫,听说覃慧嫁的是税务局副局长,认定她是看重了钱财,攀上了高枝儿。他心存不甘,不断地努力爬升,直到坐上了编辑部部长的位置。后来韩耀华查到,来到大城市的年轻人也邂逅了一个女孩,并成了家。听说那个女孩的家庭也有官员背景。而那个年轻人叫毕盛林.......
韩灏此时顺着砖墙缓缓地蹲坐了下来,他一闭眼,眼前尽是母亲下葬时的场景:
在无意间听到爸妈之间的谈话后,刚刚考上警校的韩灏痛苦万分,他没曾想到,自己的母亲会收受贿赂,没有想过,父亲会为了自己的前途而放弃正义之举。这些看起来违背法律、正义的行为深深地刺痛了警界愣头青韩灏。他一气之下,断了与家里的所有联系,疯狂地投入警校的集训......但是,身体的集训、精神的折磨并不能焚烧掉对家人的思念,集训结束后,他彷徨地回到家,听到的却是母亲的死讯。
那天,他失魂落魄地冲到墓地,不由分说地给了父亲一拳。他认定是父亲害了母亲,因为那时同样落魄的父亲没有做任何解释反驳,默默地挨下了所有的罪责。那天,他通的一声跪在坟前,看着照片上母亲慈祥的笑脸。回忆和愧疚生生打来,将他的身心炸得血肉模糊。他整整跪了一天一夜,然后,就是十二年的离家出走......
天阴得不像话。他蹲在家门的墙角下,失魂落魄地消化着刚刚的一切。
他想起,刚刚下楼时看到的母亲和自己的房间,房内的布置都没有太大变动,干净整洁的样子看得出是经常有人擦洗。他知道,父亲十二年间不肯换房子,只是倔强地无声地等他回来。
他又有什么理由责怪父亲呢?他想起,母亲的梳妆台上是全新的保养品,母亲的床上是全新的整洁的整套,他又联想到吴姨脸上淡淡的脂粉.....是啊,这样挺好,孤单是最难承受的寂寞。也许他无法原谅父亲的错误,也许他不能结束父亲对母亲的不忠,但他不能不爱父亲,父亲不能不需要一个人的陪伴,来度过余生。
他忽然感到一阵阵冷风吹着他的心窝,他突然害怕看到十年后的自己。不行,他想见见丁梦了,他真的想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