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宫中迎来了冬季里的第一场雪。雪下得并不大,雪花稀疏而绵柔,三两只麻雀停在枝头,雀踏花枝,将枝桠间的积雪微微颤落。宫巷中的积雪早已被太监和宫女扫除,可脚下仍然有些许湿滑。
一大早祁王就来到永寿宫给太后请安。殿内檀香袅袅,层层暖意与屋外的冰天雪地相比,恍如隔世。
太后缓缓端起茶杯,打开茶盖感受着茶香四溢,升腾的水汽氤氲中,凿开第一条裂缝。“哀家听说皇帝你最近升了秦晃秦大人为工部侍郎,秦大人在短短两年间竟从一个从六品的闲职步步升迁,想必定是有过人之处。”
祁王微微一怔,太后向来不过问插手朝政,如今突然提及官员升迁的问题,心头有种不好的预感。“秦晃他为人忠厚老实,对儿臣对祁国可谓是忠心耿耿,朝堂之中恐怕找不到比他更忠诚的官员了。”
太后点点头,轻抿了口茶水,敛色道:“忠君爱国固然重要,可是为官之道,光靠忠厚老实是不够的,还需要有经世之才才行。就算他秦晃真得皇上赏识,可毕竟政绩平平,断然不至于到两年内连升三级的地步。”太后转头看向祁王,眼中满是质问的神色。“恐怕这其中他女儿秦婕妤也帮了不少忙,在皇帝身边说了不少好话吧!”
“母后这又是从哪听来的闲言碎语?定是朝中的几个老顽固又在母后耳边挑拨是非了,朕这次非严惩不贷不可!”祁王稍显怒色地说道。
几日前祁王下旨晋升秦晃的时候已有多位大臣颇有微辞,可是见皇上如此坚决,又碍于皇上威仪,便只好作罢。祁王也早就料到会有人传话到太后的耳朵里,可没想到竟然那么快。
“你能砍了他们几个的脑袋,可你割不尽天下人的舌头。没做过的事,又怎么会落人口实呢?”太后轻轻放下手中茶杯,又执起一旁的佛珠,柔声细语道。
“母后!”祁王肃然地打断了太后的话,深吸一口气后,疲惫地说道:“外面的人胡说也就算了,连母后也不明白儿臣吗?”
太后冷笑一声,微微闭起双眼,摇了摇头。“如今的皇上,哀家还真是越来越不明白了。”
祁王面如冰封,浑身透着寒气说道:“朝堂之事儿臣自有分寸。母后年事已高,前朝的事还是少操心的好,毕竟祖宗规矩,后宫不可干政。”
太后陡然睁开双眼,满脸愠色地看着祁王。“哈哈哈哈,是啊。于理,哀家不过是个无知妇孺,朝堂之事自然无权过问。可是于情,哀家也是皇帝的母亲!”太后拍桌而起,手中的佛珠重重地敲击着桌面,空气中的火药味令在场的奴才宫婢们个个噤若寒蝉。
“皇帝糊涂了,可哀家不糊涂!哀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皇上受人愚弄教唆而袖手旁观。”
祁王一听也是怒火中烧,可太后毕竟是自己的母亲,他不能当众冲撞。将茶杯“咚”地一声放在桌上,立刻起身行礼道:“儿臣还有政务要忙,就不打扰母后休息了,儿臣先行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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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一夜的雪,宫殿楼宇都覆上了一层皑皑白雪,一派宁静安详之气。
御花园的白梅开得恰到好处,没有松柏的威严,没有红梅的娇艳,却独有一份高雅素洁。纷纷洒洒的白色雪花,映着白梅簇簇,暗香浮动。
落日沉沉,枝头霜降,吹笛人静立在寒冬,寒风透过洁白胜雪的白色梅花,悄无声息地抚过他的衣衫,悠远的笛音仿若抑制了飞扬的雪花,天阔地远,苍凉无际。一身素白的身影如梅中仙人,在枝桠和白雪中若隐若现,宛如画境。不!再好的画家也无法淋漓尽致地临摹出他的超然脱俗。
幽婼只在远处静静观望聆听,仿佛靠近半分就是对这天人之姿的亵渎。自从上次从凌云阁离开后,她已有半月未见李昭晏。当日得知他身体并无生命危险后,她心中已安心不少,虽然几次想前去探望,但考虑到避嫌,还是决定不去打扰,让他安静修养的好。
半晌,笛音戛然而止。李昭晏缓缓回头,神色恬静地走向连幽婼。
幽婼仔细打量着他略显凹陷的脸庞,微微沉吟道:“殿下今日的笛音过于哀伤了。”
李昭晏惨淡一笑,“冬日寂寥,难免有些触景伤情。”
他清瘦不少,削尖的下巴使得面部轮廓更为清晰,单薄的外衣在风中轻舞飞扬。幽婼心疼地问道:“雪天寒凉,殿下得注意保暖,身子可好些了?”
李昭晏眼眸湛然的盯着幽婼,沉默良久后说道:“好得差不多了。对了,听说你去了长禧宫,如今一切可好?”
如此关心的话语叫幽婼心中一甜,眉眼间皆是笑意。“多谢殿下关心,奴婢现在一切都好,虽然比以前更忙碌些,但好在有淑妃的照顾。”
“嗯,你救二皇子有功,相信淑妃会护你周全的。”李昭晏欣慰地点点头,随后又说道:“那天...谢谢你来看我。”
“殿下的话奴婢听不明白。”幽婼微微侧着头,假意茫然地说道:“殿下病倒后,奴婢就再未见过殿下,直到今日方才偶然得见,何来探望一说?”
李昭晏看着她撒谎时一脸正经的表情,顿时觉得好笑,唇边也不由自主地牵起一道弯度,笑眼迷蒙地看着她。
幽婼从未见过李昭晏如此灿烂的笑容,以往他的笑太过儒雅淡然,总让人觉得笑脸迎人是他的礼貌习惯,而并非打从心底里感到欢愉。
二人在雪中笑而不语,仍由飞扬的雪花飘落肩头和发间,时间在这一刻停顿凝滞。多年后,幽婼每每回忆到此情此景,心中都不由感慨万千,叹息造化弄人。
良久,李昭晏首先打破沉默,眼睫低垂,问道:“你真的不好奇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奴婢说过,殿下想告诉奴婢的时候自然会说,奴婢绝不会刻意相迫。”幽婼不以为意地答道。
李昭晏低头一叹,侧身看向梅林,心中百转千回。
“那日是我母妃的忌日。”
幽婼惊讶不已,认识李昭晏这段日子以来从未听他提起过他的家乡、他的家人、他的过去。如今突然提起,原来已是阴阳相隔的悲哀。
“母妃临终前我没能侍奉在旁。后以质子身份来到祁国,也有多年没在母妃坟前祭拜,实在不孝。”
这样一番话在李昭晏说来是如此的轻描淡写,可幽婼却在他看似释然的神情后解读到了他无以复加的悲哀和伤感。难怪他今日的笛声如泣如诉,他是将所有的思念和缅怀之情,诉之于这笛音之中了。幽婼一直以为他身为质子,离乡背井和长年累月的自由限制是他最大的痛苦,殊不知无法祭奠亡母的无奈才是他心中真正的痛楚。
“所以这一次我假借病重的由头,避开众人,实则是希望能在母妃忌日当天在她坟前烧一炷香。”李昭晏转头说道。
幽婼知道此时他并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她赶忙收拾心绪,掩藏了眉眼中的哀凉。“这么说来,那条通道通往的地方竟是宫外?”
李昭晏毫不遮掩地坦然回答道:“不错。”
幽婼心中一震。原来如此,李昭晏早已明白自己在祁国不过是名微不足道的棋子,他料定自己一旦患病,祁王也会不管不问。如此一来,凌云阁便成为了一座废弃的宫殿,再也无人敢管辖,这样即使他消失几天也不会有人察觉,方便他随意进出。
“那日我在凌云阁内看见的男人又是谁?”幽婼问道。
“他是我的属下。自从我成为质子后,他便跟随着我来到祁国。多年来通过那条密道暗中为我传递宫外和翊国的消息。”
幽婼错愕:这样看来,李昭晏表面上懦弱无能,只当个宫中闲散之人,其实是为了消除祁王的堤防戒备,实则背地里暗潮汹涌。
如此一个文武双全、足智多谋的男人,断然不甘心一辈子困在敌国,成为一名终日无所作为的俘虏的。幽婼实在佩服他的深谋远虑,计划得如此周详缜密,又骗过所有人的眼睛。只怕这件事上,他唯一漏算的就是自己的突然出现吧。
幽婼步步靠近李昭晏,双眼紧紧盯着李昭晏轻声问道:“殿下是想通过那密道逃出祁国吗?”
“不!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回到翊国,但绝不是通过那密道偷偷回去,我要正大光明地回到我的家乡!”李昭晏眼中的坚定和炙热好似要融化身上的白雪,还有幽婼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