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鲁木齐的夏天炎热如火。
正午的太阳炙烤在这片浸染了我们汗水与血水的训练场。
我们训练有素的两条军犬,躲在那树叶已被晒得枯黄的胡杨树的树荫底下。享受着那仅存的一丝凉爽。
舌头流淌着的汗浇灌着同样躲在树荫下的青草。
草坪的那头的树荫底下,坐着的是与我一同军训的战友们。
他们聊天,他们嬉笑,他们颇有闲情逸致的吃着冷饮。
他们训练的学生站立在烈日底下,早已萎靡不振。
他们揉腿,他们捏肩,他们擦着从额头上渗出的汗。
他们想与他们的教官一起在树荫下享受那仅存的一丝凉爽。
这是一个小小的愿望。但它却无法实现。
我的战友们消磨着他们过剩的精力,以便他们以后的训练能够无阻无碍。
这,叫做“下马威”。
我对此不以为然。
他们是龙,她们是凤。他们会更加叛逆,她们会更加抵触。
我站着军姿,标准的军姿。
我紧绷着全身肌肉,我挺直着酸痛的背脊,我努力睁着刺痛的眼睛。
太阳正对着我,也正对着我的眼睛。
汗从额头上渗出,轻轻滑过我的脸颊。
它们像一条条蠕动的青虫,运动的轨迹残留下一丝丝麻痒。
最终,它们流进了我眼里,嘴里。
我的战友们时而看我一眼。
他们疑惑他们不解他们莫名其妙。
他们理所应当的认为,我应该和他们一起乘凉一起聊天一起闲情逸致的吃冷饮。
或许,我在他们的眼里就是一个另类。
又或许,如果时间允许我重来的话,我一定会选择和他们一起乘凉一起聊天一起闲情逸致的吃冷饮。
因为,多年后的今天,我为我当时的行为后悔了。
不是做作不是矫情更不是多写这句话来凑字数。
是真真切切的后悔。这是我一生中唯一后悔过的一件事。
如果没有此时的怜惜,或许以后将不会存在让我悔恨一生的结局。
时间不会重来,青春已经不再。
所以,我注定要悔恨一生。
于是我时常在悔恨中流泪。
是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是谁说?是男人就不要有悔恨!
这些究竟是谁说的?
是谁是谁是谁!都他妈的狗屁!
静下心细细思考。
我想,那说这些话的人,一定没有经历过人世间的冷暖聚散悲欢离合。
他们一定无法理解心如刀割痛彻心扉。
不流泪不后悔的人,我想是有的。
或许,他们是挣名逐利抛妻弃子的人;或许,他们是贪得无厌草菅人命的人;或许,他们是满嘴仁义道德行为藐视一切的人!
又或许,他们是敲着木鱼闭着眼念叨阿弥陀佛的人。
但这绝不会是我。
佛说:“普度众生。”
佛又说:“无爱无恨无欲无求无喜无怒无贪无嗔。四大皆空。”
既无七情六欲,何来普度众生?
哦,对不起,我扯远了。我们继续说故事。
在我面前的,是同样站着军姿的四十条龙凤。
阳光毫不留情地照耀着我们,将我们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他们汗流浃背他们咬牙苦撑他们纹丝不动。
尽管他们的军姿在我眼里不是很标准。但我还是认为,他们是一群坚强得可爱的人。
我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划过。
我看到了他们脸上的汗水,我看到了他们脸上汗水后面透着的坚毅。
我知道,他们每一个人都有着一个信念。我也知道他们的信念来自于我那次的打击。
“从此刻起,我不会再尊重你们。因为你们是大学生,因为你们让我的向往变成了失望,因为你们根本不值得我去尊重!”
这句话是我说过的。我收不回我说过的话。或许,我当初说过的话很重;或许,我说过的话狠狠刺伤了他们强大的自尊。
但这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不是吗?
他们都是孩子,都还是十**岁还不成熟的孩子。尽管他们每一个人都比我高,但他们看似坚强的身躯之后还隐藏着一颗有待发展壮大的心。
于是,我走了过去。
从他们每一个人身前走过。
他们疑惑,不明所以。
我从他们每一个人身前走过。我向他们每一个人敬礼。
然后擦去他们每一个人脸上的汗。
她在队伍的最后面。我是最后才来到她的身前的。
我看的出来,她在家里一定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那种家庭条件远胜于其他人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母亲拖地到面前都不愿意把脚抬起来的掌上明珠!
她的脸色已经苍白。但她咬着牙,没有吭出一声。
她睁大了眼,又黑又长的美丽的睫毛似乎在颤动。
她盯着我。没有挑衅,没有愤恨,没有你们所想的一切。
她在用她坚毅的目光告诉我,他们就是龙,她们就是凤。
尽管在我眼里,他们还是幼龙,她们还是凤雏。
我默默地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汗,接着敬礼。
然后我看到她嘴唇开始颤抖,眼里开始朦胧。
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情感,我只是替他们擦了把汗。
仅此而已。
后来她告诉我。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那么在意我对她的认可。她说:“在得到你认可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一切的坚持,一切的苦难似乎都是值得的。我难掩自己的喜悦,所以我哭了。”
这是后来我才知道的。
当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流泪。我只知道她哭了。
我似乎透过她眼里闪烁的泪花看到了刚入伍的我。于是,我也有了想哭的冲动。
我压抑着心中翻滚奔腾的情感,走到了队列的前面。
我盯着他们下口令:“向右——转!”
“齐步——走!”
那边是一片躲在树荫下的草地。
他们走了进去。
哦,不。
是我们走了进去。
“立——定!坐下,休息。”
他们欢呼,他们嬉笑,他们打闹。
笑声传遍操场,传进他们的同学耳朵里。
于是,无数羡慕的目光向这边望来。
他们是一群刚进入大学的人,他们彼此都需要相互了解。
哦,同样的。我与他们也需要相互了解。
于是,我们理所应当的在一起聊天,嬉笑。
一时间,我们的聊天声,嬉笑声飘散开去,融进了这炎炎烈日,也融进了了天上过往的多多白云。
“我以前听说军训的教官好厉害,又打又骂的。”
“就是,我也听说了。可没想到我们这个教官挺不错的。”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啊。我可领教了谣言的厉害。”
“我们的教官真的很好。你们看那边,同学在训练,他们的教官却休息去了。”
我坐在他们中间,默默听着他们的话。
我真的很好吗?我不知道。
我仅仅做了与我的战友一样应该做的事情而已。
只是我方式与别人不同。仅此而已。
“教官,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我循声望去,原来又是她。
“如果你还是问我为什么这么矮的话,我想我还是会哑口无言。”我笑着说。
噗。
她开始笑。我也开始笑。我们都开始笑。
她笑得合不拢嘴。“切!还教官呢,不带这么耍赖的啊。”
她笑得连连喘气:“看在你对我们这么好的份上,问你个简单点的。”
我撇了她一眼,抿着嘴嗤嗤发笑。
“我可以有权保持沉默。”
“既然你这么害怕,那我不问了。”
看着她故作生气,黛眉轻蹙的样子,心中突然荡起一阵异样的情感。
在那一瞬间,我似乎不想她受到任何的打击或者伤害。
哪怕是我自己的一个玩笑。
我笑了,带着那一丝异样的情怀笑了。同时,我举起了双手。
“你问吧。我坦白从宽。”
我的夸张让那些本来稍有安静的人又笑起来。他们肆无忌惮的开起了玩笑。
“原来我们的教官也有怕的人啊。”
“你懂什么?这就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就是。老虎碰到母老虎还得忌惮三分呢。何况我们的同学还是这么大一美女。”
“哦,哦,听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原来我们的教官是春心荡漾啊。”
“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和尚也有动凡心的时候嘛。”
“哈哈哈哈哈哈……”
他们不停地开着玩笑,他们不停地大笑。
我看到她在笑声里脸红。我看到她在笑声中微笑。
她脸上泛起的红晕下隐藏着若有若无的甜美的酒窝,仿佛绽放的茉莉花苞欲藏还露。
我凝望着她,有些呆了。
她的眼神向我看来。于是,我们的目光触碰。
我们彼此凝望,仿佛无声地交流着彼此的感情。
突然,我们醒悟。
她的脸更红,含笑着扭开头去。
我突然发现我的内心里似乎有火在燃烧。那燃烧着的火焰让我的脸也开始发热。
“你们看,你们看,教官的脸红了。”不知是谁,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大喊。
于是我更加觉得无地自容。
我强作镇定,我尽量使我的声音听起来让人觉得我在阴森的威胁他们。
“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你们不怕我公报私仇吗?”
果然,他们又安静了。
接着,那一个动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该死,那又是她的声音。
“你们别信教官的,他才不会公报私仇呢。我们的教官可是最好的教官。”她带着笑意望着我,笑得很甜很美很纯洁:“呃?教官你说对吧。”
说着,她调皮的吐了吐舌头。
如果我是冰雪,那即将在她的笑容里融化成水;如果我是钢铁,那即将在她笑容里溶练成汁。
我又一次无语。
囧!
我无奈地耸耸肩,于是他们又开始大笑。
我看着她,她也正好向我看来。
我们的目光再一次触碰。
“咳。”我掩饰着我的窘迫。
“你有话要问我?”
“嘻嘻”。她的笑在我眼里真的很可爱。
无论她笑的调皮,笑得开心,笑得无奈,还是笑得伤感。
同样可爱。
多年后的今天,依然如此。
她的声音同样可爱:“你终于想起了啊,我还以为你又要耍赖呢。”
“怎么会?”我尽量使我的声音夸张。
“知无不言。”
她的表情开始变得严肃。她望着我,似乎还带着些许的愤怒。
我茫然我迷惑我不知所措。
我哪里得罪她了?我哪里惹她不高兴了?难道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天地良心,从我写下这几段文字以来,我所说过的话貌似掰着指头都能数的过来吧?
我到底是哪里错了?
哦!我的上帝,我为什么会这么在乎她的情感?她不高兴我为什么这么焦急?
哦,不!
她严肃的看着我,很认真的说:“教官,你还记得军训的第一天和我们定下的约定吗?”
从今天起,到军训结束。我对你们绝不打骂和体罚。条件是你们服从我的命令和管理。
这是我与他们的约定。我当然记得。
同时我也记得我并没有违规。相反,我们都彼此相处得很好。
于是,我点头。同时,更加疑惑。
“难道我有违反我们的约定?”我用笑容掩饰我的疑惑。
“韩峰同志,请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她努力板起清纯的面孔。
“请问,我们有违反我们之间的约定吗?”
我茫然摇头。
她却似乎更加愤怒:“那你为什么不信任我们?”
这次,我不但疑惑,而且根本不知所云。
她的同学们也疑惑。因为我一直很尊重他们。
她看见了我的疑惑,她也看见了他们所有人的疑惑。
她得意地一扬下巴,好像一只骄傲的白天鹅。
“刚才,你的战友都去休息了。你为什么没有去?是不信任我们?监督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哦。她是因为这个不高兴吗?
我看见他们都望向了我。
我突然明白,她所问的问题也是他们所有人心里的问题。
我摸摸后脑,暗自松了口气:“原来就这啊,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我记得在你们军训的第一天我就说过,我不会再称呼你们同学,我会称呼你们同志。”
“同志代表了什么?你们知道吗?”我笑着说:“同志代表了战友,代表了你们是我的兄弟,你们是我的姐妹。”
我望向她,我笑吟吟地望向她:“你说,弟弟妹妹们都在站军姿,我当哥哥的能不陪吗?”
他们都恍然大悟。我总算松了口气。
接着,我看到她开始笑。
那时一种阴谋得逞的笑,那是一种看到别人上当却茫然不知时的得意的笑。
她笑弯了腰。她笑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同学们,你们有没有发现,我们的教官好卡哇伊哟?”
沉默,绝对地沉默。接着就是哄然大笑。
我无奈,我无语,我对她的言行再次哑口无言。
有哲人说过,当你在用一个手指指着别人的时候,其他手指正指着你自己。
所以,当她在说我卡哇伊的时候,她自己也很卡哇伊。
于是,我跟着他们一起大笑——看着她可爱的笑容发自内心的笑。
笑声在空中交汇。相溶了我与他们的感情,也相溶了我与她的感情。
我记不起,在没有她的这几年里,我像这样发自内心地开怀大笑有过几次。
我从未统计,因为不敢。或许我心里清楚,我害怕统计的结果会是一个没有结果的结果。
笑声在风中飘散。
她的笑容也在风中飘散。
……
我带着微笑从梦里醒来。
永远在我心中的人儿,你知道吗,我又梦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