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军学校禁闭室内,文放气色看起来又好了一些,已经能够站起身来,来回走动。万友民三人神色戚戚,今日上午法院宣判后,如无意外,文放就将拉去识字岭枪毙了。
文放神色淡然,问起学校近况,这才知道,孙义周等几名同学已被勒令退学,听说退学后即被秘密逮捕,现在也不知关在何处。文放听了怅然若失,孙义周好辩论,爱说笑,虽交往时间不久,但印象深刻。
许静岳带着赵汝宁,林樱陪着许静岚,四人进来时,时间已快到八点,到了要上庭的时候了。静岚看着文放,心中想哭,却又哭不出来,想努力挤出个笑脸来,样子却比哭还难看。
林樱默默看着文放,她的心里,同样哀伤涌动,只是不敢表现出来。
文放看着静岚,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只觉心中熨帖温暖。此刻临死之际,他也不惧把心里话说出来,“静岚,我知道你的心意。我喜欢你,从第一眼看见,就喜欢你了,你吃瓜子看书,三次试探我,我一辈子都记着。你信我不是杀人凶手,我心里高兴得很呢。”
文放所说的第一眼,自然是从刘义鹏穿越过来在医院死后复生的情景了,许静岳等人听着虽觉怪异,却也没往心里去。
许静岚痴痴傻傻,抚着文放的脸,只是泪流不止。
上次文放高烧死去,静岚尚没有如此悲痛,当时她只是将自己情感隐藏在心中,面对流连欢场的文放,想爱而不敢爱。而当文放死后复生,尤其是发现他似乎变了个人一般,他读书专注的样子,打抱不平的行为,礼貌周到的举止,让她虽觉陌生,却更增爱恋。自从在狱中第一眼看到奄奄一息的文放,她心中的难过,让她窒息得险些晕了过去。
或许是从小到大青梅竹马的情感铺垫,或许是看到文放仗义挺身时的那一刻心悸感动,当许静岚面对伤痕累累的文放时,感觉到的,是源自内心深处的怜惜与疼痛。
大概只有爱上了他,才有如此感同身受般的痛苦吧。
文放右手拥着静岚,对许静岳道:“临川兄,劳你为我前后奔波,勉之感激不尽。此去生死相隔,勉之别无牵挂,就是希望静岚能够好好的,勉之没有那个福分,能够与她厮守,只能请你妥为照顾。”说着勉力抬起左臂,向他抱拳致礼。
文放本还想着让许静岳带静岚回叙里老家,让家人多多陪伴开导,希望自己死去不会给她带来太大的情感悲痛,毕竟,她还年轻。
转眼间,文放发现在许静岳旁边,一名与紫宸面貌极其相像的女子,正眼眸清亮地看着自己。
许静岳见文放交代遗言,心中甚觉凄苦,点头道:“这个你自然放心,待你的事情一了,我自会带静岚回叙里老家,由汝宁好好照顾。文伯父那,我也会抽空探望,你放宽心就是了。”
文放看着许静岳身边女子,疑道:“你就是汝宁姐姐?”
赵汝宁强忍难过,闻言淡淡一笑,道:“勉之,姐姐本来早就应该来看望你的,一直不得方便。你放心好了,有我看护静岚,不会让她受委屈的。”说着眼角泪珠滚落,赵汝宁忙掩身拿起手帕拭去眼泪。
文放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心里却在呐喊:原来文放真正喜欢的,却是这个赵汝宁,他将紫宸端着供着,不忍亵玩,就是把她当成赵汝宁了,这般心思,用情至深呐。
刘继云等见赵汝宁与紫宸面貌相像,虽觉奇怪,却也没想其他。
此时宪兵进来,准备将文放押上黄包车。静岚搂着文放脖子,哭泣着不肯撒手,泪水涟涟,将文放脖颈、衣衫打湿大片。
此时的静岚,就像一个好不容易拿到心仪已久的芭比娃娃的女孩儿,还没玩够却眼看着玩具要被夺走,那不甘与绝望的情绪,全部饱含在了撕心裂肺的哭声里面。她肆无忌惮地痛哭着,引得在场的男人们个个形色凄然,赵汝宁更是抹泪不止。
眼看时辰已到。宪兵们不由分说,强行将两人分开,押解文放上了黄包车。文放目光淡然,细细看了众人一眼,随着车子绝尘而去。
林樱与汝宁一起搀扶着静岚,她看着文放受伤的左臂,若有所思。
许静岳本想让赵汝宁带了静岚回去,不让她再去法院聆听宣判,免受刺激。静岚也不说话,只是摇头。许静岳没办法,只得叫了车子,一行人跟着赶去法院。
在车上,文放柔肠百转,对静岚还是放心不下。他向随车的袁鲲志讨来笔纸,就着膝盖,写下了苏轼的那一首著名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在词句下端,他写道:静岚吾妹,见字如面,今夕执汝素手,相看泪眼,即赴死亦含笑无憾,望妹善自珍重,勿以为念,兄文放绝笔。
文放写罢,长吁一口胸中浊气,拜托袁鲲志将信笺交予静岚,自此闭目不言。
穿越而来,文放已完完全全融入到烽烟四起的民国之中,面对友谊、爱情,以及即将而来的前程,他张开怀抱,以为可以尽情拥有,却不料,因为薛汝岐,这一切都戛然而止,随着今天的宣判,再也不复存在。
对于薛汝岐,他并没有怨尤之心。设身处地,作为省会警察局副局长的儿子,他有理由、有决心、有能力,为闻香楼上的受辱而设局报复。
换做佛家的说法,种因得果,文放能到今天的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但文放不甘。他所不甘心的,是他穿越而来的员外梦,还没开始就要破灭;他所不甘心的,是面对静岚的泪眼,无力给她安慰;他所不甘心的,是面对抗日战火的硝烟,自己作为军人却没有体验手刃敌寇的快意……
究根结底,他的不甘,是源于对民国的留恋。
其实,在他内心深处,已深深眷恋穿越而来的这个世界。
深深眷恋他在这个世界上所拥有的爱情、友情、身份、地位,乃至一切。
不怪敌人阴险毒辣,只怪自己太单纯稚嫩,如果有机会,再让他来过一次,他文放,又岂是易与之辈?
等到文放一行来到法院,看到闻讯而来的省城各大报社记者,早已在法庭上等候多时。
主审法官照例询问辩方有无最新证据,许静岳聘请的律师摇摇头,神色黯然。法院随即当庭宣布文放**妇女、掐杀幼儿罪名成立,即刻押往刑场执行枪决。
许静岚听到法官宣判,再也控制不住,当场惊呼一声,晕厥过去。林樱见了忙去扶她,发现她手里仍紧紧捏着文放写给她的信笺,于是将信笺拿起,正欲折好放回静岚身上,映入眼帘的正好是信笺末尾的“兄文放绝笔”几个字,她见了突然神色一动,眼中满是疑惑。
处决人犯这等热闹,历朝历代向来为民众所喜爱。法院为明正典刑,以儆效尤,将刑场由识字岭临时改为了南门口。这南门口正是闹市所在,平日里贩夫走卒熙来攘往,吆喝叫卖此起彼伏,已是热闹不堪,此时听了要处决人犯,更是群起汹涌。一些消息灵通之人,早早的去街市两边酒楼定了靠窗的位置,就为了视野开阔,好清爽一睹这民国以来长沙城里第一桩闹市枪决。
很快,几辆装载长沙警备司令部宪兵的卡车就驶来南门口,宪兵们就地下车,一名校官站在紧随而来的军用吉普上,吹着口哨指挥宪兵们排成两排,对南门口沿街进行戒严。一队穿着黑色警服的警察手提警棍,肩上挂着中正式步枪,也赶了过来,沿着南城门口围成一个圈。
不久,载着文放的黄包车从南门口驶出,在警察围成的圈内停下,文放被倒绑双臂,押了下来。此时刚好正午,太阳直射而下,文放身着衬衣单裤,只觉头顶火辣辣的,他抬起头来,眯着眼看看头顶骄阳,咧嘴一笑。
身边的一名小员警见他死到临头居然还笑,于是伸手一推,将他推的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围观的人山人海见了,纷纷喝骂起来:
“好个杀胚,死到临头,居然还笑,枪毙真是便宜他了。”
“可惜了了,现在是民国,要在大清,最不济也得定个腰斩,要是凌迟,那就有好戏看罗。”
“可怜了人家弱妇幼子,也真下得了手,杀千刀的,他还是革命军人呢。”
“嘻嘻,瞧那模样儿,还挺俊俏呢,要是不犯法,也是个风流子儿。”
“听说这人家世也好呢,怎么会去**杀人呢,真是猪油蒙了心,昏了头了。”
……
此时场面混乱,上万民众对着文放指指点点,却并没有出现电视里面扔鸡蛋、番茄、烂菜叶的画面。负责外围警戒的宪兵们一阵呵斥,渐渐的场面也就安静下来。
文放神情安详,脸上微微带着笑容,烈日下有细风吹过,也不觉燥热。他站在场中,环顾四周,看着眼前神色各异的脸孔,有些嬉笑,有些怒骂,有些憎恶,有些惧怕,有些兴奋,喃喃地道:“这就是最后一天了吧,我都还没上过战场打过鬼子呢,这就死了,真不甘心。”
他迎着风,看着人群外面,熊思谨骑着高头大马,细眯着眼睛看着自己,她的眼睛里没有忧伤,没有失落,宁静的如一泓春水,静静地注视着自己,一眨不眨。
祁掌柜提了食盒,形色凄苦,老泪纵横,踏着凌乱的脚步,喊着“少爷,少爷”,想要进去,却被外围宪兵阻止。正拉扯着,站在吉普车上的主刑官一蹙眉头,挥手让宪兵放祁掌柜进来:临刑时家人送碗临行酒,不给通融也说不过去。
祁掌柜颤颤巍巍地走到文放面前,几日不见,他脸颊更显消瘦,容颜苍老了许多,他一边将酒食摆放出来,一边唠唠叨叨道:“少爷,老汉无能,昨天回叙里本想着求求老爷,让他来与少爷见最后一面,可是老爷闭门不见,还严令家人谁也不准来为你送行,夫人拍门哭喊,老爷也是铁石心肠,终究不肯让她随老奴出来。老汉没法,只能独个儿给您送行来了,少爷,您喝碗壮行酒吧。”
祁掌柜说着,在大瓷碗里倒满了酒,抖着手递到文放嘴边。他双手抖的厉害,以致漫过碗沿的酒水,到了文放嘴边已洒落大半。
文放低头将酒水一口气喝净,砸吧下嘴唇,道:“祁爷,生受您了。文放不肖,让父母为之蒙羞,也没有脸面让他们送行。您是我的长辈,请您代收文放一跪吧,也算是不肖之子给家中父母拜别了。”说着在祁掌柜面前双膝跪了下来,噗噗当街磕了三个响头。
祁掌柜手足无措,呵呵大哭。见文放跪拜完毕,忙将他扶了起来,说道:“老爷心硬,还说不准你入土祖坟,玷污祖宗脸面,老奴回去一定设法,让老爷收回成命,少爷您放心。”
文放淡淡一笑,道:“祁掌柜您别去触这个霉头了,过会儿我死了,您就用草席卷了,将我随便寻个地方埋了吧,祖坟我也是没脸面回去的。”文放想着这位从未见过面的父亲,在独子临死之时,也约束家人不来相见,真真操守严谨,方正不阿。
在民国,宗法观念仍是深入人心,作为前清举人的文郁清,所能做到对文放不肖的最后惩罚,也就是不准尸骸入土祖坟、牌位列入宗祠了。
那边主刑官眼看时辰已到,见那祁掌柜还在纠缠不清,心里不耐烦起来,于是喝令宪兵上前将他拉开,当场宣布了法院判告,立即执行枪决。
一名行刑的警察走了上来,持枪瞄准,静候命令。刚才推文放的那名员警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白布,伸手想要缠绕住文放双眼,文放挣扎着,喝道:“不用蒙我双眼,我要用我黑色的眼睛,一直睁着,看着还我清白。”
那小员警“呸”地一声,低声道:“死到临头了,还穷拽酸文,省着点力气去找阎罗爷报道吧。”说着也不再勉强文放,由了他睁着眼睛。
闹市杀人,为防枪弹误伤,举枪的警察喝令文放跪下受刑。文放想着临死了,怎么也得硬气一回,于是学着电视里面那些硬汉,硬撑岿然不动,奈何上来两名警察,拿警棍在他膝窝里一敲,他吃疼不过,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行刑警察拉动枪栓,手指扣着扳机。全场上万人一下安静下来,人人屏住呼吸,静候那枪声的响起。一些妇女小孩害怕看见鲜血四溅、脑汁横飞的场景,忙不迭伸手掩住了眼睛。
只听“啪”的一声清脆枪声,在场中响了起来。
开福古寺,方丈室内,宝云盘膝坐在云床上,双目闭阖,如老僧入定一般,随着枪响,他心有灵犀一般,双目赫然睁开,看面前案上香钵内,一枝残香正好熄灭,一缕青烟,缭绕而起。宝云叹息一声,复又闭阖双目,嘴里喃喃,诵念起往生咒来。
整整一个下午,静岚静静地坐在许公馆后院草坪内的竹椅上,双目呆直,一言不发。自法院晕阙后,醒来她就这般,身心六识闭塞,将自己与外界隔绝起来,如木偶一般,眸子里一丝活气也无。
赵汝宁双手交叉握着站在她身边,一颗心提的老高,生怕静岚有什么想不开,做出些极端的事情来。
少女情怀,赵汝宁最清楚不过。静岚的心思,她早就看在眼里,文放外出省城求学,静岚硬是不听父母劝阻,独自一人也跑来省城读书,就是想着能与文放在一起。之前文放自诩风流,从不将静岚放在眼里,然而此次相见,他确实似变了一个人,对静岚情意深重,根本不似作伪。
男人呀,真的是死到临头了,才知道女人对他的好么?
眼看着金乌西垂,倦鸟归林,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赵汝宁见静岚仍是如木偶般呆坐着,于是劝说道:“静岚,你想开些。勉之临去时曾有交代,嘱咐你好好的,你这样自伤自怜,也于事无补呀。我们都相信勉之是无辜的,虽然他人去了,但总还是要还他个清白,你这样消沉难过,怎么让他沉冤得雪呢。”
许静岚听了不为所动,仍是那般呆呆坐着。
赵汝宁暗叹口气,听到身后脚步声响,她估摸着应该是许静岳回来了,转身一看,险些惊呼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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